桐花台（2）

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月光在郁郁的殿宇间行走，莹白的，像冰破处银灿灿的一汪水，生怕宫殿飞檐的尖角勾破了它的宁静。御苑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如今已是七月末的时候，夜渐渐不复暑热，初有凉意。

甄嬛白着一张脸，一进殿甫先跪下，口中唤了一声“四郎”便哀泣不已，泪水落于地上溅成不规则的圆形。真真是梨花带雨、芙蓉泣露。

甄嬛向来自矜，轻易不肯以柔弱示人，如今又当着众人的面唤“四郎”，连玄凌也不免动容。

玄凌果然缓了神色，正欲让她起来，皇后却肃容道：“甄婕妤，你这是做什么，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怎么，怎么和六王……”

甄嬛双膝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生疼，像是有小虫子一口一口顺着小腿肚漫漫地咬上来。地面光滑如一面乌镜，几乎可以照见她因久跪而发白的面孔。

抬头陡然看见玄凌复杂的面容，甄嬛喉头一哽，虽然玄清是他弟弟，恐怕也是不妙，闹得宫内宫外人尽皆知，于她和玄清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转瞬间甄嬛脑海中已转过这无数念头，却想不出破局之计，只俯首哭泣道：“臣妾冤枉。”

玄清沈腰潘鬓，如琼树玉立，水月观音。他躬手向玄凌行礼，面上仿佛带了一层淡薄的哀伤，他道：“皇嫂误会了。臣弟今日见月色甚好，情不自禁走到桐花台，思念在凌云峰清修的母妃。”

昔日舒贵妃得幸于先皇隆庆帝，二人情意深笃。奈何隆庆帝嫡母昭宪太后不满于舒贵妃招人非议的出身，不许其在紫奥城册封。隆庆帝便召集国中能工巧匠，在太平行宫筑桐花台迎接舒贵妃入宫行册封嘉礼。直至昭宪太后薨逝，舒妃诞下六皇子玄清，才在紫奥城中加封为贵妃。

可以说桐花台是先帝和舒贵妃爱情的见证。玄清此言虽然会引起玄凌的不满，但是为人子的孝心，也合情合理。

玄凌面色稍缓，却仍不减狐疑之色，只淡淡道：“是了。舒贵太妃在宫外修行，不比在宫中能日日相见。”他语气冷一冷，“难为你思母之情。”

皇后道：“六王孝心可嘉。可是怎么又和甄婕妤扯上关系了？”

玄清语气恳切，眉宇间隐有忧伤神色，“臣弟见婕妤今日大有愁态，不似往日，所以才冒昧和婕妤说了几句话。不想惊扰了皇上，实非玄清所愿。”他微微叹息，意有所指，“其实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言。唯有安陵容愕然地抬头，深深看了甄嬛一眼，随即低头默然不语。

玄清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定性为是甄嬛被皇上冷落，黯然神伤。玄清在桐花台思念舒贵太妃，碰巧遇上了甄嬛，念及生母的遭遇，才对甄嬛多说了几句话。

如此情态，玄凌亦不免动容：“竟是如此么？是朕这些日子冷落了你了。”

甄嬛抬头，泪盈于睫，神情哀婉，“臣妾不敢。嫉妒是后宫妃子大忌。”她缓缓叩头道：“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臣妾真要哭上一哭了。”

云灿心里微微一沉，发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鸾修翅步摇振颤不已，冰凉的须翅和圆润珠珞一下一下轻轻碰触额角，颊上浮起妩媚的微笑，“原来如此么？看来是场误会了。本宫也相信甄婕妤是皇上身边知书达理第一人，不至如此。”

秦芳仪鄙夷道：“什么误会？前头有个沈常在徉孕争宠，甄氏又同沈氏交好，谁知道是不是一丘之貉！”

华妃清冷出声道：“甄婕妤很会狡辩么？甄婕妤是对皇上不满？有什么委屈还要对一个外男诉说！”又狠狠剜了玄清一眼，“六王虽然有一半摆夷血脉，也不至于如此不懂规矩吧！”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舒贵太妃出身摆夷，虽然寄养在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名下，说是义女，也不过是稍稍掩人耳目而已。

华妃出身慕容氏，是汝南王亲信，一向就以汝南王为靠山，凌驾于宫中诸妃之上，甚至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而玄清，因为舒贵太妃与汝南王的生母生前不睦的缘故，玄清也一向为汝南王所忌恨，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汝南王玄济是实权在手、领兵关外、颇具威名的朝廷重臣，势力之大，连身为皇帝的玄凌也不得不顾忌几分。玄清只是一名闲散宗室，无权无势，只能终日寄情于诗书琴棋，以避锋芒。

华妃这样不管不顾地质疑玄清血脉，玄清并不生气，只徐徐道：“本来也不过是一件小事，小王也很好奇，怎么就闹大了，反倒损了皇家颜面。”说着，又不在意地笑了笑，“也是臣弟少出入宫廷，以至于宫女都认不出我是一个王爷，却当成了贼人。”

玄凌若有所思，看向曹婕妤：“曹卿，你……”

华妃转过头来瞬间睫毛一扬，飞快目视曹婕妤，旋即又若无其事垂眸。

曹婕妤惶恐不安地向玄凌道：“是臣妾无德，不能管教好下人，请皇上恕罪。”又伸手去扶甄嬛，语气恳切道：“姐姐为人处事或许有失检点，上次在水绿南薰殿一事姐姐只是一时口快，并不是有意要引起皇上与妹妹的误会。今日之事也是个意外，还请婕妤勿怪。”

水绿南薰一事重提，甄嬛脑中有些晕眩，身子轻轻一晃，曹婕妤一错手，甄嬛便倒在坚硬又冰冷的地上，看起来好不可怜。

玄凌长久吁出一口气，默然片刻道：“李长，传旨下去，甄婕妤御前失仪，禁足宜芙馆。”

甄嬛几乎抑不住喉间溢出的哭声，仰头看他衣上赤色蟠龙怒目破于云间，哽咽道：“是。”

眼见事情落幕，华妃隐见得色，曹婕妤静静而立，犹如停歇在荷花上的一只蜻蜓，谁能知道她的静默之下隐藏着机锋呢？

玄清神色宁和，他叹息道：“臣弟一向轻纵无礼，难怪皇兄疑心，却是连累甄婕妤了。”

玄凌目光稍稍温和些，只是语气依旧冷峻：“你毕竟是一个王爷，身边又没一个伺候的人，太后也时常忧心，你也该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