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

六月十九是温仪的生辰，天气有些热，宴席便开在了扶荔殿。扶荔殿修建得极早，原本是先朝昭康太后晚年在太平宫颐养的一所小园子，殿宇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徹。因为临湖不远，还能清楚听见丝竹管弦乐声从翻月湖的水阁上传来，声音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之声。

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并肩而坐。地平下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分别放近支亲贵、命妇和妃嫔的宴桌。宫规严谨，亲贵男子非重大节庆宴会不得与妃嫔见面同聚。今日温仪生辰设的是家宴，自然也就不拘礼了。

临开席的时候才见端妃进来，送了一把金锁并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项圈给温仪。金锁到也罢了，那项圈却是端妃入宫时的陪嫁之物。

曹婕妤显然没想到端妃送这样的厚礼，又惊又喜，忙替温仪谢道：“多些端妃娘娘。”

端妃轻轻抚摸着温仪的脸颊感叹道：“上次见她还是满月的时候，已经这么大了。长得眉清目秀的，长大一定是个美人。”

曹婕妤一身洋莲紫的上裳，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满头珠翠明铛，华丽夺目。笑着让道：“娘娘谬赞了，娘娘快请入席吧。”

座旁的华妃一见到端妃，面色就冷了下来，眉目间隐有怒气，又按耐下来，冷冷道：“端妃既然身子不好，又何必出来？搅了大家的兴致！”

端妃是入宫侍奉圣驾最久的女子，其实她的容貌并不在华妃之下，只是面色苍白如纸，瘦怯凝寒。面对华妃的质问，端妃也说话，只是连连咳嗽。单薄的缟绢丝衣穿在她身上像是不堪负荷，更别说髻上的赤金景福长绵凤钗上垂下的累累珠珞，直压得她连头也抬不起来。

见此，玄凌朝华妃淡然一笑，目光却是如殿中置着的冰雕一般凉沁沁在华妃姣美的面庞上扫过：“端妃久病，出来走走也好。”

华妃触及玄凌的目光不由一悚，很快微笑道：“皇上说的是。”

云灿捻着手上碧玺珠串一颗颗拨着，对端妃微微颔首示意。

当时华妃还是华贵嫔，怀着的孩子已断出是男胎，可惜未足月就小产了。此前只吃过端妃送来的安胎汤药，于是向皇上皇后进言告发，可后来只是不了了之。华妃一怒之下带人冲进端妃寝宫，强灌了红花汤药，使得端妃绝育作为报复，至此端妃大病一直未愈。皇上龙颜大怒，斥责了华妃，也将当日所有在场的人全部灭了口。日后对端妃礼遇更加优渥。

案上雪白如玉的瓷盘里盛着的瓜果犹带着晶亮的水珠，格外诱人。云灿签了一块儿吃了，甜香溢满口腔。

华妃也是愚蠢，皇上既然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还相信端妃，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吗？三妃之中，华妃有宠，悫妃有皇长子，端妃的家世已经没落，无子无宠，还能坐上三妃之位，其中又有多少是帝王的愧疚呢？

华妃举杯敬酒，盈盈浅笑向玄凌道：“皇上，今日的歌舞虽然隆重，只是未免太刻板了些。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亲眷，不如想些轻松的玩意来可好？”

玄凌道：“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华妃眼波流转，嗔道：“臣妾能有什么主意啊。何况今日正主也不是臣妾。”

曹婕妤走过来说道：“宫中姊妹们侍奉圣驾必然都身有所长，臣妾想不如写了这些长处在纸上抓阄，谁抓到了什么便当众表演以娱嘉宾，皇上以为如何？”

玄凌颔首道：“这个主意倒新鲜。就按你说的来。”

沈眉庄穿着绯红绣杏林春燕锦衣，杏子黄缕金挑线纱裙，一色的嵌宝金饰，显得光彩照人、神采飞扬。她在一旁道：“万一抽中的纸签上写着的不是某位姐妹的长项，可要如何是好呢？”

曹婕妤笑道：“就算不是长项，皮毛总是懂得些的。况且都是日日相见的姐妹，随意即可。”

云灿扶了扶鬓边芙蓉清淤墨顶翠色串珠步摇，脆声道：“筵席已经开了半日，丝竹声乐也听得腻了，曹婕妤提议不错。”

曹婕妤与华妃对视一眼，忙下去准备了，不过片刻捧了个青花纹方瓶来。

曹婕妤抽得皇后是左右双手各写一个"寿"字。皇后书法精湛本是后宫一绝，更不用说是双手同书。两个“寿”字一出，众人皆是交口称赞。

云灿吟诵了一首贺诗，端妃体弱早已回去休息，冯淑仪填了一阕词；恬贵人与秦芳仪合奏一曲《凤求凰》；刘良媛画了一幅丹青"观音送子"；俱是各显风流。

曹婕妤素手一扬，抽了一枚纸签在手心道：“这甄婉仪的。”说着展开纸签一看，自己先笑了： “请妹妹作《惊鸿舞》一曲。”转头对玄凌笑道：“妹妹姿貌本是'翩若游龙，婉若惊鸿'，臣妾又偏偏抽到这一支，可见是合该由妹妹一舞了，妹妹可千万不要推却啊。”

云灿眉头轻蹙道：“《惊鸿舞》本是由唐玄宗妃子梅妃所创，本已失传许久。纯元皇后酷爱音律舞蹈，几经寻求原舞，又苦心孤诣加以修改，一舞动天下。”说着看向甄嬛，“这《惊鸿舞》极难学成，对身段体形皆有严格要求，且非有三五年功底不能舞，有七八年功夫才能有所成。甄婉仪才多大，怎能作《惊鸿舞》？未免强人所难了。”

曹婕妤笑道：“娘娘未免太小觑婉仪妹妹了。妹妹素来聪慧，这《惊鸿舞》是女子皆能舞，妹妹怎么会不会呢？再说若舞得不如故皇后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姐妹随兴即可，不必较真的。”

华妃道：“既然不能舞就不要舞了，何必勉强？故皇后曾一舞动天下，想来如今也无人能够媲美一二了。”转向玄凌道：“皇上以为呢？”

皇后听得再三有人提及故皇后，脸上微微变色，只看着玄凌。见玄凌若有所思，轻声道：“《惊鸿舞》易学难精，还是不要作了，换个别的什么罢。”

沈眉庄听皇后开口，连忙附和道：“婉仪适才酒醉也不宜舞蹈啊。”

玄凌缓缓道：“宫中许久不演《惊鸿舞》，朕倒想看一看了。婉仪，你随便一舞即可。”

既是皇帝开口了，再也推辞不得。甄嬛只得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大殿中央。

沈眉庄忽然起身，对皇帝笑道：“寻常的丝竹管弦之声太过俗气，不如由臣妾抚琴、安美人高歌来为婉仪助兴。”

知道沈眉庄是想以琴声、歌声分散众人的注意力。不过安陵容却是怯怯道：“陵容这些日子嗓子有些哑了，怕是不能开口了。”说着，又盈盈望向玄凌：“请皇上恕罪。”

对安陵容，玄凌这些日子正宠着，于是温言叫了“起”，说道：“不唱就不唱吧。”

云灿亦道：“沈容华有孕在身，不宜操劳，此举不妥。”

皇后温言道：“是啊，腹中皇嗣要紧。助兴之事就免了吧。”

沈眉庄无奈，只能道：“是臣妾思虑不周。”

玄凌命乐师演奏惊鸿舞曲。乐起，舞起，人也翩然而起。甄嬛宽广的衣袖飞舞得如铺洒纷扬的云霞，头上珠环急促的玲玲摇晃作响，腰肢柔软如柳，渐次仰面反俯下去，庭中盛开的紫萝被舞袖带过，激得如漫天花雨纷飞。

美虽美矣，只是甄嬛的《惊鸿舞》源自纯元皇后所创，动作体态皆是仿效于她，毫无新意。

原著中有沈眉庄和安陵容帮忙，后来又有清河王玄清以笛声相助，曲调已脱了寻常《惊鸿舞》的调子，也让甄嬛脱离了平日所学舞姿的拘泥。

这一次，舞曲的调子皆在诸多乐师的掌控之中，甄嬛只能按照调子，保证不出差错地跳完惊鸿舞。

甄嬛身体如柔柳被巨风卷得低迥而下，洁白轻盈的柔纱裙幅袅袅四散而开，铺成了一朵雪白的花，盛放在殷红的茵毯之上。

玄凌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思念着某一个人，他道：“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皇帝如是说，众人自然是附和喝彩。只有汝南王眼中大是不屑，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搁，大是不以为然。汝南王妃忙拉了拉他衣袖暗示他不要扫兴。

甄嬛只做不知，低首嫣然含笑：“雕虫小技，博皇上一笑罢了。”

曹婕妤起身含笑对玄凌道："皇上看臣妾说的如何？妹妹果然聪慧，能作寻常人不能作之舞。不逊于故皇后在世呢。"

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曹婕妤道："曹婕妤怎么今日反复提起故皇后的《惊鸿舞》呢？本宫记得故皇后作此舞时连华妃都尚未入宫，更别说曹婕妤你了，你怎知故皇后之舞如何？又怎么拿甄婉仪之舞与之相较呢？"

曹婕妤听皇后口气不善，大异于往日，讪讪笑道："臣妾冒失。臣妾亦是耳闻，不能得见故皇后舞姿是臣妾的遗憾。"

玄凌微微朝曹婕妤蹙了蹙眉，并不答理她，只柔声问甄嬛，“跳了那么久累不累？”

甄嬛看着他微笑道：“臣妾不累。臣妾未曾见故皇后作《惊鸿舞》的绝妙风采，实是臣妾福薄。臣妾今日所作《惊鸿舞》乃是拟梅妃之态的旧曲，萤烛之辉怎能与故皇后明月之光相较呢？”

玄凌朗声一笑，向不知何时到来的清河王说道：“六弟你来迟了，可要罚酒三杯！”

玄清目光似轻柔羽毛在甄嬛脸上拂过，嘴角蕴涵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冬日浮在冰雪上的一缕淡薄阳光，他举杯一笑：“臣弟敬皇兄与婉仪一杯。”一仰头一饮而尽。

当下筵席欢畅，君臣尽欢。

云灿拣一片莲藕放在口中，看见华妃微微发白的脸色，目光微凝。

华妃有汝南王撑腰，又有父亲效命军中，如今朝廷正在对西南用兵，华妃之父慕容迥效命于汝南王麾下。一旦得胜归来自然要大行封赏，恐怕那时华妃气焰更盛。

云灿静静看着皇后，缓缓扯起一抹笑，也许，今日之事皇后比她更要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