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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没有不散宴

大唐挽歌:秋风悲画扇

她原本不知道,春天也可以这样死气沉沉,这样冷清。

这一年的春天来的很迟,天气冷得让人发慌。太平除去给父母问安,终日躲在自己的寝殿之中。也许是天后察觉到这种寂寞,令人战栗,侵蚀入骨。她不喜欢这样。她也不喜欢女儿这样。她张罗着在皇宫宴请亲族。李哲刚做太子,正月的庆典被太常博士常利贞搅了局,弄得大家都不快。如今,借此机会,也该好好庆贺一番。

好,好。太平想道。

“婉儿今日不在政务殿当值吧。”她对棋语说,“把她叫过来。”

“似乎是不当值。”棋语应道。“但今日宴会,天后要她去陪侍——”

“你让她过来,随后我们一同去赴宴便是。母亲不会说什么的。”

“是。”棋语答应着,就要退下。

“对了,”太平叫住她,淡淡道,“那套武官的衣服,你叫人从浣衣局取回来。我今日要穿。”

棋语猛地抬起头看她。那眼神,似乎是震惊,又像疑惑想要询问一般。她看了公主许久,犹犹豫豫,最终开了口。

“公主,别这样。”

求您了,求您别这样。

太平面若冰霜,不带一丝表情。从那天起,她好像没了表情。

“你体会过亲手把爱人送给别人的感觉么?”她说。

没有,公主,我没有爱人。我心里从来只有公主一个。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您这样做。这样去伤害她,伤害自己,没有丝毫益处。

你没体会过那种痛苦。你没资格教我该怎么做。棋语,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要忤逆我的意思么。

棋语沉默良久。

“……公主,她会恨你的。 ”

大地裂开了深刻的缝隙,缓慢而不可抗拒。寒风刀子一般切过去。痛苦太久,人就麻木了。痛苦太久,人就不奢望幸福了。胸口是被扯开了吧,可是,可是为什么不疼呢。

那样最好。她说。

恨我最好。

亲手送走所爱感觉,让她也体会一次。那种绝望,那种无力,让她也体会一次。这样,她该不会再对我抱有幻想了吧。她该不会再喜欢我了吧。

永远不会了吧。

婉儿觉得棋语很奇怪,来叫她的时候吞吞吐吐的,心里有什么事似的。她问是不是公主出什么事了,棋语说没有,说她只是想见你了。于是婉儿跟她过来。

殿门打开的时候,那个人小鸟一般撞进她怀里。随之而来是一股悲伤而压抑的气息。那气息排山倒海扑过来,淹没了她。

那个人拼命抱住她,面庞埋在她胸口,她感觉到这具身躯似乎在微微颤抖。她伸手摸她毛绒绒的脑袋,轻轻地,把鼻尖埋进发丝里。她想说些什么,略微安慰一下也好。她猜想太平一定还在为哥哥的事伤心。她斟酌多次,却始终开不了口,总觉得写诗的时候也没这么难。犹豫之间,怀中人抬起头来。

她惊讶地发现,太平居然在笑。笑得那样甜,那样美,那样可爱。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好像生命中一切都是美好的。

明明躲进自己怀里的一瞬间,她好像在哭呢。虽然看不真切,婉儿莫名觉得她就是在哭。

也好,也好。大概一切终于过去了。大概她放下了那些不快。

于是她也笑了。

她牵起太平的手,也不知是谁主动的,十指扣了起来。手指交错在一起。

太平带她去后堂寝处。她说,今日宴会,我特意准备了件好衣服。

她说,你帮我换上吧。

褪去外衣,她只穿一件单薄的中衣。那件衣服下,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凹凸光滑。婉儿每次见到都会想,面对这样的女子,谁能心下不生出半点欲望,那是圣人。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圣人。

那是一件紫袍,内搭束袖的袴褶。婉儿为她系上袴褶背后的长带,披上紫袍,理好衣襟。围上腰间玉带,戴上护腕。婉儿绾起她的发,发带绑上去,青丝泻下来,黑色的瀑布般流动。为她绑好箭筒的皮质绑带,里头塞上数十枝箭。太平穿好马靴,取下墙上挂着的角弓。

“怎么穿成这样,”婉儿笑着问她,“是要做女将军么?”

“婉儿不喜欢么?”她凑上去。

脸贴的太近了,婉儿不敢呼吸。她一遍又一遍地沦陷。她只想吻上去。

太平倏地离开了。

“该走了。”她说,“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来。”她笑了。笑得那么纯良,让婉儿没有半点怀疑。她不怀疑太平对她的爱,更不怀疑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傍晚的时候,乐府的人到齐了。笙箫吹起来,悠扬遥远。

婉儿在天后身边侍立,看着李治闭眼倚靠在凭几上。她看太子李哲进来,看相王李轮入座,看宗室其他亲王郡主鱼贯而入。她等着太平。

可是那个人一直没有来。

筵席终于开了,觥筹交错。宫里的歌舞伎上前来,献舞一曲立伎部《明镜乐》。一曲终了,舞女们纷纷退下。众人叫好不绝,婉儿没那心思,只引颈张望着。

一袭紫袍,左手拿着角弓。发丝束在脑后,转头,威风凛凛的小将军。

太平就这么走到众人瞩目的中心。

“阿耶阿娘今日兴致高,儿愿献舞助兴。”说罢,她舞起手上的弓,身后的箭筒里,箭枝碰到一起,发出响声。乐府奏起了乐,鼓声阵阵,颇有势如破竹的气概。一曲终了,太平停下来,站定。

“阿耶,我这一舞如何?”

李治早已看不清楚什么了。他明白,公主也是碍于礼节才问他。于是说:“不愧吾儿,此舞甚妙!”

天后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这么些天,终于看见不再是低眉垂眼的女儿。她笑着问:“月儿,你一个女孩子,又不是武官,怎么打扮成这样?”

“既然我不能穿,就去寻得世间最伟岸英武的男子,让他做我的驸马。那时候,阿耶阿娘把这件衣服赐给他可好?”

她太会演了,似乎是一种难说的天赋。无论是装作酩酊大醉,还是装作楚楚可怜。如今,她能一眼不看婉儿,她能笑着说出这些话。

“是啊,这两年过于忙碌了。竟然忘记你的婚事。”天后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再者我也舍不得你离开。”

婉儿就在天后身后,甚至不需要动作,只要微微一瞥就能看见。太平却不敢看她。

“阿娘,女大当嫁嘛。再不给我招驸马,以后没人要了,你们还得养着我。”她笑说。

一席话说得众人忍俊不禁。交口称赞公主是个聪明机敏的女子。

婉儿在想什么呢。她会不会冲过来拉住我的手,带我离开。如果这样,我就跟她走。如果这样,我便死也与她死在一处。

太平紧紧握着右拳,指甲一点一点陷进肉里。之后她从宴席上出来,才发现掌心已被掐出了血。她看着这双手,看着那暗红青紫的指印,看着麻线割出的伤口还没痊愈,又被撕裂。

她曾为婉儿化妆,把她送给李贤。她不得不这么做。她记起那一天婉儿不以为意的模样,没有安慰,没有歉意。留她一人独自承受那种伤痛。

如今你也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宴饮直到半夜才渐渐散去。太平在殿门外等着,什么也不做,就等着。她看见亲王们陆陆续续走出来,看见两个哥哥说笑打闹着,看见母亲扶着父亲,走下殿阶。

最后,她看见婉儿从殿门出来。

她看见婉儿没有神采的眼睛。

她走上前,她看着她,她没有说话。

她转身。

婉儿也没说一个字,见她走了,默默跟在她身后。她没有向寝殿的方向走去,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她胡乱走着,直到再也分辨不清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天色黑得看不清路,谁也没有提灯,就这样走着。

皇城睡着了,悄无声息,只有她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婉儿,别跟着我了。”

太平停住,站在那里,回头说。

回上官夫人那里吧。或者,回到我母亲那里。别跟着我了,拜托。别再在和我纠缠下去。是我不敢,是我退缩,我是人渣。别跟着我了。

婉儿瘦削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单薄。她嘴唇颤抖着,半日,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在等什么?”太平忽然吼她,“走啊!”

“为什么。”她说。

太平真真切切听到了这三个字。

“我需要跟你解释么?”太平装作淡然,眼泪却猝不及防溢出来。为了掩饰,她只能笑起来。笑得开心极了。“婉儿,你只是曾陪我读书的同窗,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别的关系。若认为有,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我是公主,品行端正,不可能和你做什么逾越伦常的事。现在我要出嫁,你有什么理由不高兴?那些怪异的想法,是你自己心中污秽,与我何干?婉儿,你不要来败坏我的名声。”

“听见了么,以后别来打搅我了。”太平忍住颤抖,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婉儿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她问。

“你,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你不过是个宫奴,趋炎附势做了才人。虽说是才人,骨子里到底还是奴婢,千人跨万人骑的。和谁睡觉不是睡觉。”

“是因为这个么。”婉儿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去,看不清其中隐藏的情感,“你以为我喜欢皇后是么。你难道不相信我么,怎么不问我呢。不论天后是否真如坊间所言,如豢养娼妓般对待我,她从未对我做过分之事,我也从未对天后有非分之想,更不可能把你当做替身。公主,你了解了么?”

太平突然大笑起来,“是,你说的都是。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她笑着,眼泪从脸颊滑落。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对么。”婉儿说着,太平看见她眼里的泪映出月光,“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招惹我?是你先招惹我的,是你先招惹我的。”

她以为她们是真心相爱,她以为公主从未把她当做奴仆或玩物。没想到,终究还是被玩弄于股掌,终究还是玩物,终究还是说丢就丢,终究还是错付了真心。她担心的一切,在这一天,这一个夜晚全部都成真了。

“对,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心一横,这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不,你不是这样的。”婉儿忽然抬头,太平看见她的眼泪汹涌而出,“不是这样的。你一定不想离开我的。你舍不得的。你一定有苦衷,有难言之隐。你告诉我,没什么不能一起渡过的。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啊!”

太平的心一下抽紧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婉儿流泪,即使被天后责骂,即使被母亲赶出去,她从来没有哭过。看到那双含泪哭红的眼,她心疼了,好心疼。疼得喘不上气,疼得快要窒息了。

来不及了,婉儿。已经来不及了。况且,这次你错了。我是百宠千娇的大唐公主,我没有苦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婉儿……”她轻声说,“婉儿……我们都过正常的生活不好吗?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正常?”她也许是在冷笑,在哭着冷笑,“正常?”

“原来在你眼里,我们一直见不得光是吗?原来,我就是你腐坏的那部分,剔除了我,你就完美了是吗?”

“好,我走。”她说。我成全你。

碎乱离去的脚步,落魄失魂的背影。太平呆呆地望着,那是她最后的机会,现在还可以叫住她。告诉她——

“不是那样的。”

“那都不是真的。”

我……一直爱着你……现在没有改变,以后也不会改变。

她抽动的眼角莫名微微发热,一种难以言喻的翻滚涌上来,终究还是没能说这句话。婉儿若是此刻回头,看见她这个样子,一定会心疼的。她一定会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问她怎么了。然后……然后她就不会走了,永远不会走了。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婉儿,我的生命已经有一部分变成了你。

失去你的我,也许完美,可是再也不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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