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的春天,海棠花开时节,凌天心在上海产下一子。
她虚弱地把孩子抱在怀里,缓缓说道:“希望你长大以后,不要像你父亲一样,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一年前,她把那把匕首插在秦弋心口的时候,跟他说她已经杀死了这个孩子,其实并没有,中秋那晚他参加庆功宴,一夜未归,她辗转难眠,有好几次想要杀了腹中的孩子,但最终还是下不了手。
这是秦弋的孩子,更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没有理由要杀了自己的孩子。
自那以后,凌天心便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在上海创业。
多少年了,她都快要忘记了,她当年留学英国,学的就是金融,而她年少时的理想,是实业救国。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
已经在上海打下一片基业,成功当上上海商会会长的凌天心,自然而然成为了日本人拉拢的对象。
此前,凌天心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共 产党何云山,为承兄志,凌天心在何云山的引荐下加入了中国共产 党。
上海沦陷以后,何云山给她下达组织的指令,让她利用好自己的身份,留在上海潜伏。
家国大义面前,凌天心狠心将九岁的儿子秦玥送进了武汉的孤儿院,独自留在上海与日本人斗智斗勇。
整个中国炮火连天,遍地硝烟,在这张偌大的版图上,无数人颠沛流离,无数人挣扎奋起……
一切看似悄无声息,一切又明明波涛汹涌,凌天心每天焦头烂额,每天小心翼翼,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一不小心就会坠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深夜,她常常怀着疲惫的心情睡去,午夜梦回,她总会看见秦弋那张如刀刻般的俊脸……
她没有一刻忘记过秦弋,即使她亲手杀了他。
她无法否认自己至今还爱着他的事实。
她还留着他送给自己的那条手链,上海的家门前还种着一棵海棠树,每到春来,海棠花开满枝头,芳香馥郁。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武汉沦陷。
凌天心急匆匆地前往武汉的孤儿院,连夜将儿子秦玥送出了国。
无论如何,她要保住她和秦弋这唯一的骨血,唯一的牵绊。
惊天的转折,发生在民国三十年的一天。
那天,她陪同日军中将竹石一郎前往武汉,要抓捕一名让日军在战场上屡屡受挫的地下党员。
此前,她已经电报通知了何云山,让何云山通知那名同志立即撤离。
当她跟着竹石一郎和他的宪兵队走进那名同志的家里时,她一瞬间愣住了。
这个院子,让她觉得无比地熟悉,院前种着一棵海棠树,正值暮春时节,海棠花落满地,入门的地方有石阶,正好三级……
她一时记忆如泉涌,好多好多年前,她和秦弋在云黎城,家里的那个小院子就是这样的,他们在院子里嬉笑打闹,看海棠花开,看落雪满地……
现在,又让她见到了这样一处院子,好像有人如法炮制,将他们曾经的院子搬了来似的。她一时有些心悸难忍。
日本宪兵队把那个院子搜查了个遍,并没有发现地下党的任何踪迹。
凌天心松了口气,竹石一郎愤怒咆哮之后,只得带着宪兵队离开。
正当她转身,准备往门口走去时,她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在那棵海棠树下,有一块黑色的,如刀柄似的东西,而这刀柄上面,刻着细细的花纹……
她盯着那东西,满腹疑惑地蹲了下去,把它拔出来一看,她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心脏好像瞬间停止了跳动。
这是她当年,送给秦弋的那把匕首;也是她当年,亲手插进了秦弋心口的那把匕首!
她一时间泪如泉涌,却发现那埋着匕首的土坑下面,好像还藏着东西。
她急忙把东西挖了出来,却是一个小小的箱子,她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是很多信封,一个个混乱地交叠在一起,而每一个信封上面,全部写着“爱妻凌天心亲启”这几个字!
她看着这无数的信封,只觉呼吸一滞。
原来秦弋根本就没有死,他就是那个让日军屡屡受挫的地下党,而她救了他一命,却在此与他擦肩而过!
来不及细想,她急匆匆地把箱子和匕首都带回了家里。
她颤抖着看完了所有的信后,一时间潸然泪下。
她愣愣地看着院子里的海棠树,还有手中的那把匕首,以及自己手腕上的那条手链,整个人如坠冰窖,悔恨不已。
后来,她问何云山秦弋离开武汉后去了哪里,何云山却告诉她,他离开之后去了哪里他并不知晓,但他能保证,他一定在中国的某个地方,为国家和民族而继续奋斗着。
自那以后,凌天心经常回到武汉,去他曾经住过的那个院子,坐在海棠树下的台阶上等他,渴望着有一天他能够回来。如果见到他,她要告诉他,她对不起他,她不该误会他,更不该“杀”了他。
然而这世间,总有许多的阴差阳错,永生都无法弥补。
秦弋曾经回去过那个院子一次,他想要把当初来不及带走而埋在了海棠树下的东西拿走,可是当他刨开土坑时,才发现东西早已经不见了。
而他偷偷回去的那一次,时间是傍晚,凌天心已在那等了一天,可惜她前脚刚走,秦弋就到了,她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
这一擦肩,就是一辈子。
后来,凌天心一边与日本人斗智斗勇,一边继续寻找秦弋的下落。
她常常站在巍峨的山巅,俯瞰着上海这座孤岛,看着里面的烦乱纷杂,感受着里面的暗流涌动,心想人海茫茫,秦弋会在何方。
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的一天,何云山给她带来了秦弋的消息。
那天的上海阴云密布,她坐在昏暗的教堂里,何云山告诉她,秦弋参加了缅北滇西抗战,为了探取日军情报,深入敌营,带回消息后,同志们发现他背部中弹。他已经上了年纪,纵是钢筋铁骨,最终还是撑不住,以身殉国。弥留之际,他嘴里喃喃:“天心……”
凌天心泪如雨下。
教堂外阴云聚集,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自那以后,她的心就死了,灵魂随她深爱的丈夫深埋泉下,只剩下一个躯壳,继续她的潜伏任务。
民国三十四年,抗日战争胜利前夕,凌天心地下党身份暴露。
彼时,她就身处日本宪兵司令部,静静地坐在八年劲敌竹石一郎的面前。
竹石一郎查出了她的**身份,歇斯底里地细数她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愤怒得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
她始终面带微笑,已染风霜的面庞依旧可见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就在竹石一郎看她无动于衷想要亲手杀了她时,她突然面色一变,一个箭步上前,将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竹石一郎对于她的动作,只稍稍震惊了一会,面上就平静了下来。
这个在中国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日本老将,即便是老年已至,双腿废掉只能坐在轮椅上,也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半点惊慌,他缓缓地问她,是什么让她一个柔弱的女人如此义无反顾地放弃所有。
她平静地说:“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一个心死之人,不念前路,没有退路,就只有苟延残喘,拼着这条性命做好当下。”
竹石一郎轻轻一笑,依旧平静地说:“看着凌会长,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是我在满洲国的时候遇见的,他跟你很像。”他的目光放在他废掉的双腿上,“我这双腿,就是拜他所赐。”
凌天心面上有些动容:“我知道,我认识他。”
“哦?”
“他叫秦弋,是我的丈夫。”
竹石一郎微微错愕,却又立刻释然。
凌天心轻轻地低下头去,看着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匕首,平静地说道:“这把匕首,就是他的,所以今天,你算是死在了我们夫妻两个的手上!”
她说着手起刀落,割破了竹石一郎的喉咙。
同一时间,宪兵队的人破门而入……
她站在刑场上,面对着日军的枪口,听着远方胜利的号角越来越近,眼前突然出现了秦弋的身影,嘴角不知不觉地惨笑着……
枪声响了。
她倒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来世,红尘再遇……
而她至死,手上都还带着秦弋送她的那条手链。
那条手链上的海棠叶子,三十年光辉依旧,仿佛穿越时空的沧桑,将这三十年波澜壮阔的人生,缓缓积淀……
1949年,新中国成立,21岁的秦玥归国,参加了开国大典。
1958年,秦玥在上海旧屋的一间地下室里,找到了许多信封和一本日记,每一封信都是他的父亲秦弋写给他的母亲凌天心的,而那本日记,是她的母亲从1941年的四月七日开始写的。
信封和日记上面都布满了灰尘,秦玥轻轻地把上面的灰尘掸掉,翻开了那些陈旧的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