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阴影（六）

枫荫向旁边瞥去，看到一堵水墙正向她冲来，它的前方卷着树枝和一些碎片。她疯狂地搅动脚掌，但水流正将她拽离岩石，而不是向它们而去。

“坚持住！”她向孩子们尖叫道，波浪轰鸣着越过她的头顶

在洪水的冲击下，枫荫被卷向河底。枝条狠狠地砸在她身上，她睁开眼睛，但除了泡沫和翻起的卵石，她什么都没看到。她感到胸口在尖叫，渴求空气，她挥动双手，猛地探出水面，大口喘息着。她胡乱挥舞的双手重重地打到了什么东西；她伸出胳膊，设法将自己拉上岩石。她不知怎么就登上了第一块垫脚石。她环视四周。

孩子们不见了。枫荫惊恐地瞪着水中。我的孩子！你们在哪儿？在她看到被扫向下游的三个小小的身影时，对于他们撞到了第二块岩石上的一丝希望也消失殆尽。

“救命！”小莎草哭号道，一层波浪紧接着将她卷入水底。

枫荫跃下岩石，疯狂地向她的孩子们游去。一个浅色的身影在她身前上下浮动。她伸出一只脚掌，奋力勾住那团湿漉漉的毛发。是小斑。他的眼睛紧闭着。

　　“醒醒！”枫荫尖叫道，“你必须游起来！”

一声微弱的号叫从她身旁某处传来。枫荫抬起头，透过波浪向四周窥视。小苹果正紧紧攀附在一根伸向水面的树枝上。枫荫紧抱住小斑，奋力向那棵树游去。她试着将小斑举到水面上方，但他太沉，脱离了她的控制。

　　“不！”枫荫号叫着，他消失在了漆黑的河水中。

小苹果失去了对树枝的攀附，在她身边掉进水中，溅起浪花。枫荫将指甲插进他的颈窝，但水流的推挤过于强大。小苹果被从她身边扯开，扫向远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微弱的哭号。

“枫荫！枫荫！抓住树枝！”河岸上传来一声疯狂的吼叫。枫荫看到苹果暮正跳入河流，他的瞳孔因为惊恐而骤缩。他指向突出的树枝。“抓紧了，我会把你拉出来。”

枫荫只能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她正把指甲插入身旁的树枝。她感到自己被拖拽着在水流中前行，强有力的双手插进了她的腋下，将她拖到岩石上。苹果暮的身影在她身子上方朦胧浮现。“看在星族的名义上，你在干什么啊？孩子们呢？”

另两个身影出现在他身边

“一位天启之境的武士在河里做什么？”其中一个身影问道。枫荫认出那是泼足的声音，一位年轻的武士。

　　“这是枫荫吗？”他的同伴问。

“我想是的，灰发。”泼足说道。他更近地凝视着枫荫，黑色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光。

　　“我的孩子。”枫荫嘶声说，“救救……我的孩子……”

苹果暮的脸出现在她上方，他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得大大的。“你是在告诉我孩子们在河里吗？”

　　枫荫点点头，虚弱得不能说话。

灰发已经在沿着河岸跳跃

“如果孩子们在那里，他们就遇上大麻烦了！”她回头喊道。泼足在她身后追赶着。

苹果暮在枫荫身边蹲伏下来

“我会找到他们的，我保证。”他低语道。然后从她身边跑开了。

枫荫闭上眼睛。星族啊，救救我的孩子们。她祈祷。这一切都不是他们的错。如果必须带走一个人，带走我吧，但求求你们，宽恕他们。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感到水流流过她的皮肤，直到她听见岩石上响起重重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苹果暮走了过来。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你们找到他们了吗？”

“是的。”他回答道，“我们找到他们了。”

枫荫支撑着身子，“他们在哪儿？”

苹果暮沉默着转身，将她领向下游。他挤入一丛密集的芦苇，他示意枫荫向前。灰发和泼足正站在三个小小的黑色身躯旁。灰发抬起头，眼中充满同情。

“我很抱歉。”她说道，“我们没能救他们。”

一声恐怖的尖叫划破空气。枫荫不知道这是从哪里传来的，直到她意识到自己的嘴大张着。她迅速闭上嘴，然后向她的孩子们迈出一步。她的腿弯曲着，瞬间躺在了孩子们身边，不顾一切地一次次抚摸着每一个孩子。

　　“醒醒，小家伙们。”她催促道，“我们成功穿过河流了。你们现在安全了！”

但小小的躯体们只是在她双手的轻触下无力地翻滚，而三双眼睛始终紧闭着。

枫荫将她的口鼻抵在小斑冰冷的胸膛上

“你保证过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她低语道。你保证过你会保护我的。他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

“我很抱歉！”枫荫哭号道，“我试着给我们找一个新家。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哪里能去。”

　　“你在说些什么？”苹果暮听上去很震惊。“你的意思是说你故意要穿过河流？在一场洪水中？”

枫荫转身注视着他。“天启之境将我们驱逐了。”她解释道，“我们无处可去。”

“我不知道这都发生了什么，但我们需要将这些孩子带到暗影那儿。”灰发说道，“她必须知道这事。”

有那么一会儿，苹果暮看上去好像要拒绝，但接着他点点头。“你是对的。来吧，我们每个人带着一个孩子。枫荫，跟着我们。”

暮色森林的武士们轻柔地抱起这些湿透的小小躯体，将他们沿着河岸慢慢带回营地。枫荫跌跌撞撞地走在他们身后，麻木得思维混乱。在他们身边，河水已经平静下来，像猫的舌头一般轻舔着河岸，在静默的空气中发出轻柔、舒缓的声音。枫荫等着苹果暮将其他武士派往前方，好找个借口跟她单独待在一起，在抵达营地前一起为他们的孩子们哀悼。但他没有回头看她。他甚至没有问我给他们起了什么名字。

　　武士们走上一条由大块棕色泥土铺成的小径，从高高的芦苇中穿过。这条小径通往一片浮在水面上的开阔地带，它由紧捆在树枝上的更多的泥块构成，就像一个巨大的窝。枫荫捕捉到了芦苇丛中许多双眼睛闪烁着的光，她湿漉漉的皮毛竖立起来。

一位橙色武士向苹果暮跑来。枫荫立刻认出了她：是芦苇光，在族群大会上为苹果暮操心的那名武士。

“有人掉进河里了吗？”芦苇光喘息着说，“你还好吗？”

暮色森林的武士放下小莎草的身体，轻柔地仿佛她正在睡觉一般，然后轻轻碰了碰芦苇光的侧腹。“我很好。我需要和暗影谈谈。”

　　芦苇光没有动，她的目光跳到枫荫身上，又转了回去。“她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了，苹果暮？”

空地远端传来动静，暗影从芦苇丛中走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苹果暮向前走去

“有三个孩子在河里淹死了。”他宣布说。

　　问我他们的名字！枫荫默默地发出尖叫。

苹果暮低头注视着他的脚掌。“我……我是他们的父亲。”

枫荫屏住呼吸。这是苹果暮为她恳求宽恕的机会，解释一下枫荫值得在暮色森林拥有一席之地，因为她曾携带了他的孩子。

暗影的眼睛眯成两条缝。“你是什么意思，苹果暮？你在说些什么？”

　　“我很抱歉，芦苇光。”苹果暮低语道，“请原谅我。”

芦苇光盯着他。“原谅你什么？”

枫荫注视着芦苇光眼中的关心，感到体内有什么变得冰冷无比。这不只是苹果暮的一名族人。

　　苹果暮低下头，继续说，“许多个月前，我秘密与枫荫会面。”

他的族人们倒吸一口气，而其中之一，一位头发凌乱的长老嘶鸣道：“叛徒！”

枫荫死盯着暗影。她得对我抱有同情。我失去了我的家和我的孩子。除了苹果暮，我什么都不剩了。

“你知道这些孩子吗？”暗影问。她皱了皱鼻尖

苹果暮点点头，芦苇光发出一声轻轻的哀号

“枫荫告诉我她会在天启之境将他们抚养长大。”苹果暮说道，“我……我知道我犯了个错误，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对我的族人说。”

　　一个错误？枫荫几乎因为苹果暮碧绿的眼中的痛苦畏缩了一下。几乎，但不很强烈。冰冷在她体内蔓延，比秃叶季的寒霜更快。很快我就会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她想。

　　“我本永远不该因与枫荫会面而背叛我的族群。”苹果暮继续说，“我会在我的余生中为此感到懊悔，而我只能祈求你们的原谅。”

“是什么事在今晚将这些孩子带到了这里？”暗影问，向下注视着三个可怜的身影。

枫荫张嘴想要解释，但苹果暮率先开了口。“枫荫的族人们了解了真相，她必须离开。河流发了洪水，而孩子们太小，不能游过来。”

他的声音颤抖着。枫荫紧盯着他。你让这听起来好像是我的错！

暗影说道：“任何孩子的损失都是我们所有人的损失。但你破坏了武士守则，苹果暮。我怎么能再次信任你呢？”

芦苇光向前走去，直到她与苹果暮并肩而立，皮肤摩擦。

“没有武士比苹果暮对暮色森林更忠诚了。”她宣称道，“如果我愿意原谅他过去所犯下的错误，那么你也应该这么做，暗影。”

空地边缘传来武士们的喃喃声。听起来他们对芦苇光的信任印象深刻。

暗影等待着，直到空地再次安静下来，然后点点头。“这不是一个值得失去武士的季节。苹果暮，我相信你对你所做的一切感到抱歉，而你也因你的孩子们的死得到了足够的惩罚。我会允许你待在暮色森林——但你得明白我和其余的族人们都会看着你的。你需要赢回我们的信任。”

苹果暮深深地低下头，口鼻几乎碰到了他脚的芦苇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宽恕，暗影。”他喃喃道，“谢谢你。我保证我的忠诚仅仅属于暮色森林，和我的族人。”

他瞥向一侧的芦苇光，后者正对他眨着眼

暗影用摆手示意。“雨落，帮泼足和灰发埋葬那些孩子。他们的出生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现在能在我们的领地中安宁地躺下了。”

“那……那我怎么办？”她粗哑地说，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能和我的孩子们待在这里吗？”

暮色森林的族长注视着她。“不，你不能。你得立即离开这片领地，永远别再穿过边界。和苹果暮一样，我相信你的孩子们的死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惩罚。否则我其他的武士们会为你做的一切把你的皮撕下来的。”

　　“但马上就是晚上了！”枫荫抗议道，“我要去哪儿？苹果暮，帮帮我！”

浅棕色头发的武士摇摇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这些孩子的死是你的错。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芦苇光向苹果暮的侧腹贴得更紧了

“走开，枫荫。”她嘶鸣道，“你今晚已经带来了够多麻烦。”

枫树湾向下注视着她淹死的孩子们

“我不能离开他们。”她小声说，“他们是我的一切。”

　　“而现在他们死了。”苹果暮咆哮道，“对我们对你的怜悯心怀感激，枫荫。滚出去，在我们让你离开之前。”

枫荫盯着那张在许多月中曾经占据了她的脑海的脸。她曾认为她了解他的毛发中的每处缠结，他胡须的每个弧度，但现在她完全认不出他了。冰冷的感觉在她体内膨胀，直到她感到这从她眼中爆发，当苹果暮畏缩地移开目光时，她震惊地感到一种满足感。

“你告诉过我你爱我！”枫荫嘶鸣道，“我经受着那么大的痛苦生下了你的孩子！而你现在对我的态度比对一只猎物还差。你会为此后悔的，苹果暮。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承诺。”

她转过身，蹒跚着离开空地，盲目地顺着小径穿过芦苇，直到抵达气味标记，提醒着她已经来到了暮色森林的边界。她几乎没有意识地穿过坚硬的灰色岩石，一个庞大的黑影在阴影中若隐若现，一群有着尖锐边缘的独行者们的居处。她在墙上找到了一个洞，滑进一处陈旧的、充满甘草气息的空间。枫荫重重地落在一捆布满灰尘的干草上，闭上了眼睛。睡眠将她拽离这里，而她的梦充斥着她的孩子们旋转着被打转的黑色水流从她身边带走的景象，他们尖叫着，渴求永远不会到来的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