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美人，帝王江山

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妙色王求法偈》

阴差阳错醒来，变成了范增身边的谋臣，亚父辈分大，倒也要叫一声师父，有个师父倒也不错，阴谋阳谋，春秋笔法，合纵连横，墨子百家，他都有教我一些。我并非他唯一的弟子，相反，他的弟子有很多很多人，似乎都是为了王上称帝培养的人才。

我们一群人日常要学很多东西，不过最多学的还是帝王之策，倒不是教我们，这群弟子自是不能称帝的，但是，我那师父辅佐的项羽，名震天下的楚霸王不是想做这天下之主吗？

正式学这些东西，朝堂谋略，沙场带兵是第一次，但好歹活了那么多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已经见证了多少王朝的兴衰起落，这些东西又怎么可能完全不懂。依我之见，我这师父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选错了主子。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凤择梧桐木，我这师傅怎么找了一根笔直笔直的松啊？

项羽，是英雄，还是中华民族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英雄，什么样的呢？

光明磊落，重情重义，刚正不阿……

然后有那么点儿小缺点，比如刚愎自用，自视甚高，儿女情长……

自古英雄配美人，帝王配江山，既然项羽是英雄，那么他理当配的是美人，而我却认为刘邦是帝王，他配得上那万里河山。所以本人是不太支持师父的选择的，但知遇之恩不可不报，虽才疏学浅，也愿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故事都知道吧，一出英雄美人的悲剧，带着无奈决绝的美感，想来确实让天地同悲。

可事实真的是那样的吗？反正，我所见到的不是。

虞姬是忽然出现的，在前往咸阳的路上，我们一行人经过了一个小村庄，估计是刚刚被战火波及，本来应该安宁温馨的小村庄，变得只剩残垣断壁，在那里见到了虞姬，据说是一位落难歌女的女儿。

我们见到她时，整个村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灰头土脸，青丝凌乱，唯有衣裳还算齐整，但也有许多地方被划破，沾上了灰，娇娇小小柔柔弱弱的女子伏在已经逝去的母亲的身上，呜呜咽咽的哭着。

泪水滑过满是灰尘的脸颊，留下一道道痕迹，明明狼狈不堪，却也引人垂怜。

我不知道我们的王上何时这么好心，明明一路上遇到的老弱病残多了去了，但也没见他主张把谁留下。偏偏这次竟对这个孤女起了怜悯之心，出言要将人带走，我对这个决定是很怀疑的，但却是不能说，我是王上身边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谋士，王上亲自做的决定，我哪能插嘴呢？

师父倒是对王上的决定没有什么异议，亦或者是，他认为，王上这一次救人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这女子并不能常伴王上身边，并不值得他忧心。不过亚父还是亚父，该提醒的他总忘不了。

『王上，此女子来历不明，还望多加小心。』

『自是如此。』

项羽是莽，但不是蠢，虽说天生少了那么一根筋，但这么多年有亚父在身边辅佐，也算是有一点警惕心，所以我猜这二人的初见绝对不是一见钟情。但我家王上对那孤女的好感一定不低。

如果有一位男子，还是一位英雄，一位像项羽那般的英雄，那么，他很有可能对两种女人动心。

一种是解语花一般的小姑娘，文文雅雅，柔柔弱弱，却偏偏对那男子特别，陪伴，关心，理解，甚至保护，明明自己就很弱小却还为那男子挺身而出，因此惹那男子怜惜，成就一段佳话。

一种是霸王花一样的女人，气势凛凛，本领高强，容貌冷艳绝绝，要么与那男子针锋相对，却处处胜那男子一筹。引得那男子好奇，既而渐生爱慕；要么与那男子共事，优秀非凡，引人钦佩，渐生爱慕。

第一种易得，而第二种难求，不过不论哪一种，碰上了都能坠入爱河，不信你随我看。

我从不知自家王上是怕女人哭的，一直以为他只是讨厌，讨厌女人哭哭啼啼的模样，可后来有一天，看着王上将在河边偷偷哭泣的女子叫过来，却犹豫着不知说什么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他是怕女人哭的。

『会唱歌儿吗？』

『王上，民女会的。』

看着那将注意力转移到唱歌上而不再悲伤的女孩子，看着那嘴角轻轻勾起的自家王上，我才是知道，他不是怕，而是不愿女孩儿哭的。

将人带回来后的第二天，王上问那姑娘叫什么？

『虞，民女姓虞，无名，母亲在世时常唤我小虞』

谈起她的母亲，却是又红了眼眶，又偏偏强忍着，让我这外人看了也觉得心疼。

『那便称呼姑娘为小虞姑娘可好。』

有一人站出来解围，吸引了小姑娘的注意力，那泪花儿才算是渐渐散了下去，很明显能感觉到，自家王上松了一口气。

看到这场景，又不禁皱了皱眉，这就喜欢上了吗？不管怎么样，这小虞姑娘终是来历不明，如今正是缔造大业的关键时期，实在不容一丝差错。

纵然我对那小虞姑娘心存怀疑，但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好姑娘。

平时温温柔柔的，待人很是温和，但却不显得唯唯诺诺，过分胆小。喜欢帮助别人也很勤奋，手很巧，在全是大老爷们儿的军营里，有时候也会帮着缝补衣服，做做饭。不会轻易的拒绝别人合理的要求，但也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小姑娘。军营里招兵看的是战力，而不是人品，也难免有一些败类，想对那姑娘行不轨之事，先以死相逼，阻止那败类的行为，然后直接将人告到了王上哪去，王上刚正，欲处死那人给她讨回公道，她却知道饶人一步的道理，为他求了情，自此，军营中再无人对她不敬。她唱歌很好听，这下是相信她的母亲是那落难的歌女了，声音悠悠扬扬的，最擅长唱高调的歌，一唱便能传出很远。

王上爱听她唱歌，小姑娘也喜欢跟在王上的身边，不是那种粘人的痴缠，而是无声的陪伴。

不知道因为什么，某一天，王上忽然宣布要纳她为妾。

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是很惊讶的，毕竟这二人虽然看着关系亲密，但实际上还真没有什么要成亲的苗头，况且，我总觉得王上是动了真心的，依王上的性子，这次成婚应是娶妻，而不是纳妾。

其实我是想问问师父的，可实际上，妄议主人是大罪，我自是不敢的。我只是觉得，他们可能发现了什么，关于小虞姑娘的真正身份，关于她来到王上身边的目的。

不过是推测，也许王上是听了师父的建议也说不定，毕竟王上可以为了爱人不重门第，师父却是要多考虑一些的。

不管怎么样，这二人也算是成亲了，我一直觉得像王上那样的人，遇上自己的心上人，不是热情似火，便是将人宠上天，要不便是时刻黏在一起，变得温柔似水，不是有那么一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吗？

纵我千般想，万般想，也想不到，竟是忽远忽近的，这个身份该有的东西小虞姑娘都有，二人也时不时宿在一起，可令人不解的是，这两位成了亲竟还没有成亲之前亲密，也许是得到了就厌了吧，师父和我们都是这样想。

那小虞姑娘也是奇怪，不，现在应该叫她虞夫人了，我们这群外人都能看出王上对她的疏离，她却好像没有察觉到似的，像往常般温温柔柔的笑，像往常般热情的帮助别人，像往常般为王上唱歌，像往常般陪在王上身边或者等着他回来。

如果没有看到王上的眼中那深埋的爱意，如果没有看到王上无意间的温柔，如果没有看到王上在虞夫人失落时眼中流露的疼惜，我真的以为也许我看走眼了，王上真的只是一时玩玩罢了。

两个人虽然成了亲，却并不住在一起的，只是王上有时去找虞夫人宿在一处，我不止一次看见，王上在虞夫人的帐外迟疑，明明眼中刻骨的思念与渴望都要溢出来了，却偏偏又转身离开，或者只是止步不前，看着近在眼前的军帐，却不入内。我不知道王上有没有发现，在那无数个他痴守在帐外的夜晚里，帐内的油灯也从未熄灭过。

就这样，忽远忽近，忽冷忽热，这一对儿我曾经认为的有情人，就这样过了五年。

这五年里，我对虞夫人的怀疑从来没有消下去过，不是因为虞夫人有什么奇怪的表现，而是因为王上对她的态度从未变过，我不认为那隐藏的爱意和冷漠是王上的伪装，因为王上本不屑于伪装。

那就意味着，王上是因为一些我不知道的内幕而表现得如斯纠结，而这个内幕，除了虞夫人原本的身份和目的，我想不到别的。

除此之外，还因为这二人没有子嗣，头三年，虞夫人没有怀上王上的孩子，我们这些部下都怀疑是虞夫人的问题，可军医为虞夫人请脉，并没有诊出什么问题。后两年，有人怀疑是王上的问题，虽然有些不敬，但子嗣毕竟万分重要，我们这几位也硬逼着自己请王上诊了平安脉，然而，王上也没有什么问题，怕是，真的是缘分未到吧。

这五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比如因为陈平的离间计师父离开了王上；比如也许因为我平时话少，看起来与师父联系的最浅，竟在师父走后得了王上的重用；比如以前的许多师兄弟都随师父一起离开了，而我被师父劝着留了下来；比如近年来刘邦的势力愈发强大而王上却逐渐式微；比如王上虽然还维持着对虞夫人忽远忽近的状态，但也许连王上自己都没有发现，虞夫人陪在他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哪怕两个人之间并不说话，而王上自己也在虞夫人的陪伴下变得越来越温和了。

决战要来了，楚汉之争已经僵持了许久，楚军士气渐弱，一次意外中计后， 我们一群人被围困在了骇下。

被围困的人有王上，有我，有八千大好的江东儿郎，还有虞夫人，本不该有虞夫人，战前，我们几个人商量着，想向王上谏言，把虞夫人送回江东，战况越来越危急，虞夫人一介女儿身，又是王上的心头所爱，万一被伤着了，后果可不堪设想。

这几年大家也算是看明白了，王上这忽远忽近的态度，可能也是夫妻之间的情趣吧，你瞧，虞夫人五年无子，也没见王上娶了别人呢。

说实话，我想过虞夫人会因舍不得王上而不同意，却没想过王上会投反对票。

御『王上，战况愈发危急，虞夫人一介女儿身实在危险，臣请求王上将虞夫人送回江东。』

『不，妾愿与王上同生共死。』

满心自信，等着王上一声令下，便派人护送虞夫人回江东的我们，在听到王上的话后傻了眼。

『你既愿意留下便留下吧。』

『妾，谢王上成全。』

御『王上，这……』

『他人不必多言。』

御『诺。』

也许连王上都没有想到吧，我们前几天才说战况危急，今天就被围困了，看着王上紧盯着虞夫人那似怒似悲的眼神，我恍然大悟。

我就说，我们一群人明明是秘密行军，为何到了这垓下会忽然被围困，原来是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路线啊，那泄露的人是虞夫人吧，毕竟除了她，知道我们这次行军路线的人都已经战死了，哦，还剩一个我，可我却清晰的知道，我是没有泄密的，再者，若不是她，王上那般悲戚的眼神又是如何解释？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大概连王上都想不到吧，那人明明是刘邦派来的细作，为什么又要在他的面前自刎而死？哪怕他从亚父那儿明明白白的得到了那人是细作的证据，他也只是对她微微疏远，哪怕不顾战场危险也要带着她同行，也是因为他知道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柔弱，况且，她是刘邦派出的细作，汉军是不会杀了她的。

世事难料，何况是本不精于谋算的王上呢？他感觉的到这么多年虞姬是爱他的，可他却从来不相信这份爱竟然深到让虞姬为了他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的地步，他更不愿相信的是，他第一次见他的虞儿展露出武功，便是在她自刎的时候。

『王上……妾名……虞翠，虞翠……心……心悦……项……籍』

虞翠，原来虞夫人名翠，也怪不得她说自己无名了，翠，羽卒，谁会喜欢一个带有诅咒意味的名字呢？

第一次如斯狼狈，虞夫人死后，王上抱着她的头颅，骑着乌雎马带我们杀出重围，然而，八百江东精骑只余二十六人，我素爱优雅整洁，这一次也是满面尘土，衣衫褴褛。

真狼狈呀！一路拖着身体，明明已经精疲力尽，却还靠着一股信念，强撑着向前跑，终于到了乌江，看着浩渺的江面，看着那由乌江亭长撑起的一叶小船，我们都知道，命数尽了。

『“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王上啊，王上，纵使您不是最佳的辅佐对象，但这么多年您的知遇之恩，以性命偿还又何妨？

江东男儿，都是好样的！

抽出手中刀刃，我们齐齐转向了来时的方向:

『王上请上船，我们誓死为您拖住汉军！』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听到这话，有些失望，有些气愤，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王上还是自刎了，以一死成全了他的英雄大义，成全了他对那个人的情。

『虞儿……虞儿……籍……亦愿……与你同生共死……』

先是虞夫人自刎而死，然后乌雎入江而亡，最后，王上抱着虞夫人的首级也自刎而死了，一场楚汉之争，一曲悲欢离合，到此，落下帷幕。

还真是让我说对了，英雄配美人，帝王配江山。我的王上项羽终是随他的美人虞姬去了。

第一次辅佐别人，我倒是白忙活了一场，说实话，还是有些后悔选错了人。发自本心，对于项羽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我是敬佩的，我一直觉得，纵使他没有帝王之才，但我们一心辅佐，也能为他谋划来几分天下，可最终，我都不知道我是高看了我们自己，还是高看了他。

帝王权术，帝王权术，哪怕是阳谋都不是真正的光明正大，而王上却因为追求光明磊落而错失了鸿门宴上除掉刘邦的机会；帝王无情，帝王无情，虽然帝王不必真的无情，但是必须要绝情，要果断，师父都将虞夫人是细作的证据呈现给王上了，可王上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动手伤了那个人；为帝者，权衡利弊，审时度势，顾全大局，虞夫人为什么要自刎而死？不是为了和王上同生共死，因为她自刎的时候王上还好好的活着呢。一是因为自己是女儿身，若带着她，突围会更加困难，二是因为她是王上所爱之人，一旦被刘邦抓住，刘邦手中便有了王上的软肋，三是行军路线确实是她泄露的，可在生死关头，她选择王上；王上自诩情深，那为何要辜负虞夫人以死换来的成全？我不知道王上若渡过乌江回到江东，是否能东山再起，但我知道，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王上虽不是真正的帝王，但多疑和刚愎自用的毛病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少。我师父他辅佐项梁反秦起义，然后又一手将王上推向了这霸王之位，也许他确实因为资历而倚老卖老了些，有些语言也确实不太恰当，但他的忠心难道王上看不出来吗？为何只是陈平的离间计，便让王上与师父离了心呢？怕是早有怀疑吧？

既然在得知虞夫人的细作身份后也不忍杀死她，那王上便更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守啊。为何不予她妻的身份呢？为何不给她个孩子呢？毕竟留一个细作在身边，还对她毫不设防，已经是将王上自己的性命与所有江东儿郎的性命都交到那人手上了啊！

为帝不才，为人不善，深情有余，信任不足，这就是历史，扯掉风花雪月英雄美人的悲剧面纱，展现的是人性最深沉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