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火车站。一个体态娇小的女孩正在出站口向内张望。
修身的短款上衣,前面画着大力水手。黑色的超短裙,后腰用细带装饰了蝴蝶结。
来接人,她穿的是帆布鞋。
头上那块长长的大屏幕,显示着各列火车到站的时间。款款找到自己在等的那一趟,计算了一下,还有六分钟。时间很快过去,站台里走出大量的人。像汽水被摇晃以后再开瓶的第三秒,人群慢慢靠近着,没有喷薄,只有流淌。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出来。即使衣着朴素,不显腰身,但远远一看,仍知道是个妙人。
长发及腰。
隔着栏杆,款款原地蹦起来招手。“四姐!四姐!”她叫道。
那女人听见款款在喊,面上也生出欣喜来。明明想要快些上前,脚下却一步也不肯多迈。直到距离妹妹一米之处,才伸出手来,搭上妹妹的胳膊。
“你可真行。”款款感叹道。“一步也不跑的哈。”
四姐垂下头,缓缓微笑。
自己这个姐姐,本来就是全家话最少的。款款也不惊讶,从小一起长大,姐俩再熟悉不过。四姐名叫“惠芽”,人如其名——既贤惠,又像春天的新芽。自己呢,可就通俗多啦。款款一直怀疑,家里给她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让她成为“大款中的大款”。
扶着姐姐慢悠悠走出车站,款款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累坏了吧?”在姐姐坐稳之后,她才一屁股挤到旁边,关好车门。“我住的地方很近,十来分钟就到啦。姐,你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啊。”
——因见了姐姐,讲话也和气一些。
不想姐姐却蹙眉。
“上回你不是说,因为宿舍离车站太远,才不方便回家吗?”惠芽纳闷道。“是不是在骗我们呀?款款,骗人可不是好孩子,姐姐好伤心的。”
“骗你干嘛?”款款急得一打挺,直起身来。“我上个月换工作啦,原来的宿舍肯定不能住了啊。正好我那个大老板,他房子有个卧室空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想给我住嘛。”
“啊……”姐姐点头。随即,又很担忧似的。“你们老板男的女的呀?”
“男的啊。”
“男的?”惠芽大惊失色。因声音过大,司机师傅往后看了一眼。惠芽这才在款款耳边道:“不太好呢……要不我还是住酒店吧。”
款款的眉毛快要拧成一朵花。
“姐,你是不是傻?”她道。“我们老板不收我钱。我跟他说,他要是要钱,我就不住啦!然后他看不过去,就让我白住。白住为啥不住呀?非要去酒店,多麻烦!而且,而且还那么贵。”
姐姐这才道:“喔……那你这个老板,人还挺好的。”正欲说什么,低头看见款款的超短裙,又惊呼道:“我的妈呀,你不冷?”
边说,边扯着裙摆往下拽。
“别别别,姐,再拽就拽掉啦!”款款直叫。将四姐的手往起一抬,道:“唉哟……姑奶奶,你当我跟你一样,是灯芯儿做的?放一百个心,我抗造着呢。”
高峰期刚过,此时一路畅通,很快便到了宿舍楼下。姐姐的行李不多,就一个单肩包,皮质的,看不出品牌。进电梯时,款款顺手捏了捏,“啧啧”道:“真舍得下血本。”
惠芽还是有点紧张。方才进小区时,她便把周遭的店铺和配套设施打量了个遍。经验和直觉都告诉她,妹妹这“老板”是个挺愿意“享受”的人。
听说还是个“土著”?
惠芽心想,自己这趟,是来对了。
……
进门是明亮而宽敞的客厅,左手边是卫生间,正对着大门是两间卧室。款款的房间在右侧,惠芽进去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心中立刻一阵烦乱。她退了出来,训道:“款款,你这儿都成狗窝啦。”
款款不乐意道:“我收拾就是了。”
三下五除二,将散乱在外的衣服塞进衣柜,桌上的化妆品划拉进抽屉,又不知从哪儿找了条抹布,浸了水,将床头和窗台都擦了擦灰。
惠芽笑了。“就这么糊弄?”
“哎呀四姐!”款款终于绷不住,一屁股坐到床上。“哪儿那么多事嘛!能睡不就好了?”
四姐这才不慌不忙地踏入房间,将衣柜门拉开,把款款刚揉成一团的衣服分别捡起来,抖了又抖。而后,一件一件挂在衣架上。
床单也重新铺过。抻起来,拉直,抹平。再将被子舒展开,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
自客厅角落拿来扫把,本打算只清理次卧的地面,又觉得“自扫门前雪”不太好。于是,便将房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
包括厨房、浴室,和另一个房间。
另一个房间显然是男人住的,即使开着窗、通着风,依然能闻到独属于男士的冷冽香。与女士洗护用品常见的各种花香不同,男士洗护产品的气味,通常是清爽中带着些苦涩。
床头摆了本小册子,惠芽拿起来一看,是影集。一面能装两张照片,正反加一起,就是四张。大概还有三分之一是空的,而那装满的部分,惠芽匆匆浏览了一下,发现照片里都是同一个女人。
很漂亮,是走在街上,能吸引很多眼球的那一种。
不过这些照片并不是同一时间段的,因为照片里的人明显有变化。最小的还在襁褓,最大的已经二十上下。长相倒是没怎么变,尤其是那眉眼。惠芽感叹,简直是从小好看到大。
她最喜欢的一张,是那女孩穿着校服,坐在台阶上,回头望。头发长而黑,神色懵懂。看背景,似乎是运动会之类的场合。
“这是你们老板娘?”惠芽问。“你们老板眼光挺好的嘛。”
款款正在从冰箱里掏雪糕,一听这话,立刻踮着脚尖溜进主卧。往姐姐手里的影集一瞟,继而叹道:“我以为你说谁呢。什么‘老板娘’啊,这大姐我认识,人家从事皮肉行业。”
惠芽“喔”了一声,道:“那是落在这儿的了。”说罢,赶紧将影集放回原位。像是怕染病似的,她手指动了动,末了,还是转身去卫生间,洗了手。再出来时,已换了一副严肃的脸色。
“必须得搬走。”她道。“听姐姐的话,你不能和这人住一起,得另找个地方。”
“啊?”款款一惊。“为啥?”
惠芽指指那影集。“款款,你是大姑娘啦。”她语重心长。“有些事情,不用姐姐说,你也明白。”
又道:“姐姐也不要住这儿了。你不说还好,一说呀,我感觉这个屋子里哪儿都脏。”
原来是这事,款款没奈何地皱皱眉,又翻翻白眼。平复一下情绪,她才跟姐姐道:“人家来都没来过,这哥们儿是人家舔狗而已。姐,放心吧放心吧,啊。”
姐姐又开始唠叨。款款干脆把拖布也递给她,让她多做点事。本以为姐姐会就此停口,没想到她一边拖地一边聊,款款索性往床上一歪,戴上耳机。
……
耿阔回到家时,就看见一个温婉素净的女人正在干活儿。反应了一下,才想起这是款款提到过的“姐姐”。
“姐姐,是姐姐吧?”耿阔满脸笑容。
惠芽抬头,眼前是一个又高又结实的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六七,短发,肤色很白,很有精神。
“这……”她不识来人,手足无措。
款款往外瞥了一眼,懒懒道:“这是小老板。”
惠芽不好意思。“啊,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怎么也得三四十呢。”又对男人道:“年少有为啊,有为。”
“哎呀客气客气。”耿阔爱玩儿,讲起话来也没个正经。“姐姐,这都是你收拾的?吓我一跳,还以为走错门了呢。”
款款摘耳机道:“姐,你就别奉承啦,这是小老板,还有个大老板呐。他算啥呀?啥也不算,小伙计一个。”
惠芽又谨慎地点点头,道:“喔。”
耿阔没搭理她,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打眼一看,便知道影集被动过。回头往客厅扫一眼,见无人注意,他翻开影集,仔细检查了一下。
一切正常。
阳台有独立的卫生间,他去洗了手,又换上家居短裤。倒在床上,拿起影集,静静翻看。
这些照片,他早已看过无数次,每一张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女孩的每个表情,都刻在他心里。
一部分是他拍的,一部分是死乞白赖从女孩那里要的。
左腕戴着块手表,虽然在这个通过手机确定时间的年代,手表这种东西,除了彰显身份,已经没什么实际价值了。但耿阔还是习惯于看表。
不贵,但那是衣衣送他的春节礼物。也是那次,衣衣给他带来了一沓用报纸包着的旧照。
“反正我留着也没地方放,你想要就收着吧。不许给别人啊!”衣衣警告他。“可是你一定要好好保存,别被水泡了、火烧了,也别……”
“知道啦知道啦。”耿阔怕她反悔,忙将照片收到自己的包里。“我有那么粗心吗?这些——”他指指自己的包,道。“这些可都是我最喜欢的小妞啊。”
……
楼层很高,能看到前面那栋的楼顶。阳光把红瓦照射成耀眼的白色,又透过玻璃窗折返进来。耿阔抬眼望了两秒,将视线移回室内。
差点闪瞎。
才四点,他今天回来得早。哥哥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也开始回去看店了。他自然也不用像前阵子那么忙,天天早出晚归。
“耿阔!”隔壁的女孩咣咣砸着门。“耿阔!今晚上你吃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