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念

我居住的城市洛杉矶，永远走着充裕的阳光。

周末下午三点，我和罗文做在我家爬满青藤的露台上喝茶，天蓝的平淡无奇，如同我这一生曾度过的无数个平淡无奇的下午。

罗文突然说:‘’小念，我有件稀奇事要告诉你。＂

我听到这样的话其实是有点稀奇的，因为我并不太清楚到底什么样的事对罗文这样一向中规中矩的人来说算得上是稀奇的事。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滚烫的铁观音，抬眼看对面的他。他穿着烫的平整的暗蓝色衬衫，单眼皮，淡眉毛，眼神与往日的却稍有不同。

我说:‘’你看上去有点紧张。＂

‘’啊，等等！＂我又说，‘’可千万别是求婚！＂

我甚至一面说一面飞速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茶杯，生怕他变魔术一般地从杯底变出一枚钻石戒指来，那麻烦就大了。

是的，我还没想过要嫁给他。

但其实，我也没什么把握人家一定会娶我。

‘’哈哈，＂他笑，‘’只是突然知道有个香港知名艺人和我同名，不过他已经过世了，吓我一大跳。＂

‘’不担心。＂我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就算名字一样，八字不一样，星盘就不一样，命也会完全不一样的。＂

‘’小念，＂他责备的看着我，‘’你又不听话，去见那个什么星盘大师了吧？

‘’喝杯小茶而已。＂我说，放心吧！老师说你会越来越有钱的。特别是明年，生意一定会更上一层楼的！

‘’我妈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当年是罗文的粉丝，你说她有多任性！＂

‘’你应该庆幸她当年不是史泰龙或者施瓦辛格的粉丝，不然你还得叫罗.史泰龙，罗.施瓦辛格，那才叫别扭。＂

也是，罗文笑，听你这么一说，也算是我妈对我手下留情。

他说这，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瞧，这是当年我妈和他的合影。＂

照片有一些年头了，微微发黄。罗文妈妈幸福的靠着那个明星，双眼闪闪发亮。但我很快看出她的短处，她有着东方女人特有的额头，颧骨略高，很典型的克夫面相。当然我不会跟罗文说这些，他这种人，从不信命运，只信靠双手拼才会赢，这算是他的长处，我应该尊重和敬仰才对。

懂得看人长处，也算是我的长处。

罗文妈妈是广东人，到美国后嫁给了一个医生，生下他又离婚嫁入了法国。罗文留在美国和爸爸一起长大，也学医，念精神科。

名牌大学毕业后继承了父亲的私人诊所，帮很多人治疗心理上的疾病。总得来说，他是个上进得体的好青年，唯一的缺点是个子不高，我和他在一起时，为照顾他的自尊，很少穿高跟鞋。

就算不迷恋星盘，我也深信缘分这件事妙不可言。我比罗文小九岁，两年前的一次同胞聚会，我喝的有点多，站到椅子上挥着手臂捏着嗓子唱京剧，过往的君子你听我言……罗文就是那晚的君子，疯子一般的我被他从椅子上硬生生拖下来，塞到他的车里送回家。

我当然不想回家，于是胡乱报地址，下车后发现他的车一直缓缓地跟着我不肯离开。

我停下脚步，站在路边半仰着头骄傲地问他:‘’这位先生，你是想泡我吗？＂

他很认真的回答:‘’不是。＂

我不依不饶:‘’那你是觉得我好看咯？＂

他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可不能走丢了。＂

后来回想起来，这算是那些*蛋的日子里我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它像一杯适度的白开水，突如其来的浸没了我冰冷寂寞的心。于是我当机立断拉开车门做回他的车里吐，吐完开始号啕大哭。他以为我是失恋，但我其实是失去了爸爸。

我爸爸叫于枫，在美国一所大学里做中文教授。他一声最喜欢的是书、茶，还有我妈安女士。就这样一个与世无争作息正常不喝酒不抽烟对爱情忠贞不二的好人，偏偏患上了不治之症，和癌症抗争了五年之后，最终敌不过病痛的折磨撒手人寰。

说来奇怪，我最怀念的并不是他陪我长大、玩耍、教我读书、和我一起旅行，而是他突然倒下后我照顾他的那些难熬的光阴。虚弱的他往往连眼睛都睁不开，却非让我取下柜子最上面的书，一句一句读与他听。我读过的有沈从文、余光中、张爱玲、王小波，甚至三毛，那是我一生中和中文最亲近的时刻。长句，短句，我还算标准的普通话像陌生却又熟悉的歌谣回荡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以及他消瘦的面颊上每一条隐约的皱纹里。

念毕，我端茶给他喝，是他最爱的铁观音。他总是爱怜地看着我说:‘’你先喝一口。＂

我喝完，再递给他。他喝不动，抿一小口，闭着眼睛叮嘱道:‘’小念，可不要忘记你得根在哪里。＂我想他最后的日子是想回家的，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想念北京的四合院、胡同、糖葫芦和炸酱面。弥留之际他眼前出现幻觉，说窗前有天坛，真是好久不见的美景。

我妈说:‘’是吧。＂

他说:‘’你还是穿紫色花裙最好看。＂

我妈说:哦。＂

但他最终拒绝了我妈要带他回家的建议，而是对她说:‘’留我在这里，不然来看你们不方便。＂

我妈说:‘’好＂。

她跟他说话，好像总是多一个字都嫌多。下葬那天也不见她哭，一切结束后我看到他坐回车子，取下墨镜后对着车的后视镜看了一眼。那一刻我愤怒得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因为我相信她是在大量她的妆容。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在这个时候，最关心的依然是她美不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