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章

东华的双眼慢慢燃起红色烈焰，凤九已经好几次见过他入魔的模样，她不喜欢他的那个模样。她曾见过他为了她夷平南荒，为了她与至亲交战，同样的经历，绝不能再来一次。

女娲同她说的那些话，此时突然漫上心头，竟让她领会了她的深意。她是青丘女君，他是东华帝君，他们都不是凡人。他们，都有属于他们的路要走，今日她先行一步，却不可自私地将他一并带走。

她抬手伸入自己怀中，想找个东西出来，可是她委实少了点力气，东华沉哑的声音问她：“你想找什么？没有力气的话，就歇一歇……”

凤九仍在怀中摸索，许久之后松一口气，慢慢将手移了出来，叫了一声东华。

“你瞒着我偷偷来找渺落这件事……我原谅你了……”凤九望着东华，觉得自己要原谅他，真的是天底下最容易做到的事。她最初喜欢他，大概是喜欢他这张脸，她一向觉得他长得比小叔白真还要好看；或者说更早之前，她还在学堂里读着他的传说时，便已经将一颗狐狸心系在他的身上？她说不清。

东华眼中闪着泪意，点头道：“好。”

凤九想抬手摸一摸东华的脸，手指却抬不动，只能作罢，她歇了歇才接着说道：“我马上就要死了，你不要太愧疚，是我心甘情愿的……”

死这个字，其实两个人心底都清清楚楚，可是，一旦说出口，就好像成了注定的劫数，再难更改。东华抬手捂住凤九的嘴，不愿她再往下说，他抱着她的手臂又开始颤抖，身上瞬间现出了妖异的红光。

几乎是同时，苍何剑影幻成的巨大屏障亦闪过一道妖异的光芒，眼瞧着竟要与那些黑息合而为一。

结界外头，兀然落下声声重雷，九天之上若巨锤敲响，天地震动，摇晃不止。

碧海苍灵已是天地的尽头，华泽之畔，碧海之中，这一方天地，竟显出崩塌之相，海浪倾天，山石摇撼。

结界之外早已聚集许多上神仙尊，乍见这天地开辟以来从未有过的异相，个个面露惊恐之色。

战神墨渊与夜华站在一处，望着星光结界之中浓黑的毒息渐渐泛出妖异的红色，叹道：“东华他，怕是入魔了。”

女娲娘娘仍立在一方云头之上，眉目低垂，喃喃念道：“四海八荒，天地浩劫，生死存亡，系于一念……”

无人知晓结界之内究竟发生何事，浓黑的毒息将一切都笼盖得严严实实，唯有结界之上流光溢彩的群星，闪着熠熠光辉。

天地摇晃不止，树木在狂风中怒吼咆哮，被连根拔起的花木伴随着巨石在空中飞舞，重雷一声接着一声，天上渐次有星子陨落，原本晴朗和煦的天色瞬间变得漆黑，陨落的星子在天际划出一道又一道明亮的华光。

“这是何兆？”已有仙者在窃窃私语，大家心口都悬着一个答案，可无人敢宣之于口。

天崩地裂，星子陨落，幽黑的天幕如滑下无数的泪珠。

天地如此之大，此时此境，竟承受不住一个神尊的哀恸。

结界之内，东华帝君抱着凤九，眼前所见，却是凤九一次又一次倒在她怀中的场景。凡间历劫，若水河畔，十恶莲花镜，她都曾像今天这样奄奄一息倒在他怀中，可是，每一次她都活蹦乱跳地又回到了他的怀中。

他不信，这一次他留不住他的小狐狸，只要能留住他，他什么事都愿意做。

“九儿，我不会让你死。”他说得咬牙切齿，不知道是在同谁较劲。“哪怕要重新替你塑魂，我也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凤九摇摇头，笑得有点苦涩：“可是，那就是另一个人，不再是我了……”

一个顶着她的皮囊的白凤九，用她的气泽重新塑造魂魄，然后再继续与东华相亲相爱卿卿我我吗？凤九心头一酸，复又一想，自己眼下，再纠结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她望着东华，想要牢牢记住他的模样，这张脸，长得极好，是她最中意的样子；他的性情也是极好，也是她最中意的样子。

“东华，从前在梵音谷中，你给了我一块琉璃牌，许了我一个心愿，还记不记得？”

东华的目光一瞬都舍不得自她脸上移开，点头应道：“记得，就算没有琉璃牌，你想要任何东西，我都会答应你……”

凤九勉力一笑：“不会……”

东华像是没听清，追问了一句：“什么？”

凤九喘息了一会儿，伸开手，给他看掌心那块琉璃牌，这是帝君昔日座下战将孟昊的信物，上头承了东华帝君一个重诺。“我问你讨两个承诺，成不成？”

她说了这么多话，脸色再度变得灰败，东华心头剧恸，点点头道：“好，你想要我答应什么？”

凤九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掩去了一丝泪意：“你发誓，绝不骗我？”

东华哑然应道：“我发誓，绝不骗你。”

“好。”凤九的声音极轻，像是再无更多力气：“你要答应我，净化毒息之后，好好活下去，绝不能入魔，伤及无辜……”

东华一震，抱住凤九的手臂紧了紧，哑声问道：“你要我活下去，不愿让我来陪你吗？”

凤九并不理会他的问话，继续往下说：“你出去之后，问折颜讨一杯忘情水……”

东华觉得喉间烧着一团火，声音都要发不出：“你要我把你给忘了？”

凤九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将那枚琉璃牌放到东华手中，问道：“你说过答应我，还发了誓，可莫要忘了……你是东华帝君，定然可以的……”说完，像是心事已了，再无牵挂，慢慢闭上了眼。

东华帝君，握住她的手，也握住那块令牌，嘴唇颤抖，浑身都在颤抖——他觉得她是在报复他，可是他也晓得，她并非那样小气的神仙，她与他不一样。她说让他忘了她，那就是发自真心，绝不会口是心非。

“九儿，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东华帝君将头埋在她颈窝，她的身上已不再有温热的气息，“我喝了忘川水下凡，仍记得你的模样，喝了忘情水，又能如何？我绝无可能将你忘了，为何要我忘了你？”东华紫府少阳君，冷情冷性，无欲无求，数十万年来从未有过什么大悲大喜，他不知道寻常人这种时候当如何。他阅尽世间的道典佛经，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导自己。

他想痛哭又想长啸，撕心裂肺的创痛，硬生生将他撕成了两半。他的左半边身体如坠冰窟，冒着森冷的银霜白雾，右半边却燃起烈焰，诡异的魔息让他变得狰狞又可怖。

然而他只是抱着她静静地坐着，如一堆闷燃的火焰。

追着她去死，分明是一种慈悲，她为何要这样对他？将他孤零零留在没有她的尘世，日日夜夜忍受痛楚和孤寂的噬咬。她若爱他，便该带他一起走，怎么可以让他忘了她？

“若你不能忘了我，那活着，太苦了……”

这是凤九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活着，本是一场修行，苦难荆棘遍布，欢愉不过是其间几许点缀。

作为神仙，这一场苦修要分外长一些，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东华帝君端坐在碧浪结成的高台之上，拥着怀中少女，如一尊雕像。漫漫仙途，他已独自走了数十万年，或许还能再往下走数十万年。

甜蜜的日子，一如璀璨夏日清凉的午后，她躺在他怀中，他喂她吃葡萄，望着她的笑脸，听着竹楼外知了声声。时间悠长，世界很空荡，他抱着她，她望着他笑。

他想要的，也就是这些而已。

银发，紫衣，尽数环绕在红色的妖息之中，几许麻木，几许疲惫，他心头空空，什么都不愿过问，什么都不愿去想。

他缓缓抬手，半空落下一阵花雨，是她最爱的佛铃花。娇嫩的花瓣落在她身上，倏然幻灭，唯留点点光影。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守护四海八荒数十万年，头一次觉得，毁灭方是道法正途，是最终给这尘世的解脱，是真正的大慈悲。

神剑苍何如它的主人一般失了魂，化作猩红的魔息在结界之内奔涌流窜，瞧着比黑浓的毒息更可怖。

结界外头，仍是漆黑一片，漫天星光已陨落泰半。

无数的神尊守在结界外头，却不知道自己在等着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太子夜华，与战神墨渊，早已在华泽之畔设了营帐，不时有飞书来告：四海八荒，天地震动，万民惊惧；远古的神山渊海，天地的支柱屋脊，这几日来摇动不休，恐非吉兆。

不断有仙官前来请示，若天地崩塌，又该如何？

能够护佑这天地之人，此时并不能给他们一个答案。

硕大结界之外，早已陈兵数万，剑指星光结界，意欲击破屏障，将界内之人合力救出。

昔日的天地共主，在洪荒战场之中拼杀的雄姿，早已成为传说。时光流逝，远古神尊渐次羽化湮灭，年轻的神仙们，并不晓得他们当初是怎样开辟了天地，奠定了四海八荒的平静安宁。

如今，天地陷入动荡，方惊觉，大劫临世，能定乾坤安六合的，仍是那些远古的神尊。

“如何？”墨渊步出营帐，问向领着仙兵攻击结界的沧夷神君。沧夷黯然摇头：“星光结界，纹丝未动，恐怕非我等之力可以击破……”

小燕与谢孤栦也在近旁，谢孤栦摇头叹道：“帝君此行，原本便打算与渺落同归于尽，凤九硬要入界，眼下这般光景，里头定是有了什么意外。”

连宋向来洒脱的脸上也是愁云密布：“结界既然未破，东华自然无碍；这几日来，里头妖息更浓，东华竟毫无作为，定是凤九她……东华恐怕已经入魔，要毁天灭地……我们若击破结界，妖息流窜于四海八荒暂且不说，我们又能拿东华怎么办？”

墨渊沉吟道：“流窜的妖息，本君已带了法器来收纳，只是东华他若入魔，怕真要毁天灭地……他数十万年从未动情，此番，唉……”

连宋喟然叹道：“除了西天佛陀，还有谁能是东华的对手？”

太子夜华脸色黑沉，与诸仙面面相觑，皆是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