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石牢的门吱呀一声，一丝细微的亮光闪过，凤九抬了抬脑袋，听到几声沉重的脚步响起。

漆黑阴冷的石头笼子，肮脏凌乱，经年积下的浓重血腥味和腐臭味中人欲呕。

凤九虽在青丘向来擅长惹祸，却对于善后一事少些研究。一来是她作为小帝姬在青丘也不敢有人正儿八经同她计较，往往是偷偷摸摸约着打一架就能解决大部分事情。二来她不那么冷静的时候，向来是秉着一种豁出去的心态，九尾狐九尾九命，真的想要灰飞烟灭，还真不是那样容易。

此时，她听着脚步声停在身旁，一只手拎着她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方第一次领略到遭殃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凤九一出石牢，尚未适应外头大盛的天光，眼睛已被蒙上一层黑布。沉重的脚步拖沓地走过极长一段路面，又攀上几处台阶，凤九身体一顿，被掷在一处冷硬地面之上。

“这是你们抓来的那只狐狸？”

“禀君上，正是这只狐狸。”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讨我欢心……”

“君上向来喜爱圆毛，又对狐狸特别钟情……”

“我喜爱圆毛？钟情狐狸？”声音倏地拔高，凤九于这藏着怒气的语调之中听出浓浓的愤懑与不甘。“你们倒是很会说话！”

扑通扑通两声响：“奴婢知罪，请君上责罚。”

方才那声音又缓了下去，带上了几许圆滑的腔调：“你们可知，这只狐狸是谁？”

“奴婢不知。”

“你们倒真是极有胆色，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轻柔的脚步声慢慢响起，凤九在心里哦了一声，听到这脚步，她突然明白了这人是谁。

她曾同她说过几句话，彼时的声音克制又温柔，同现在完全不同。凤九的脖子被一只手揪住，劲力不大，留得长长的指甲却牢牢钉进她的皮肉里。“他为什么偏偏就喜欢你呢，不过就是一只小狐狸，难道是因为你长得好看？现在，你不见了，你说，他会不会为你伤心？他多久能找到你？若是他找不到你，多久能把你忘了？”

凤九被她抓着，身体随着她手臂的动作摇荡不休，她被禁了所有力气，连脑子都被摇得有些昏沉。

“若不是我昨夜去了一趟太晨宫，大概现在他已经杀到这里了吧，他向来聪明，连我没想到的事，他都能想到。可惜，你这只小狐狸，少了点儿运气，他晓得我今日才从天宫回来，自然是不会想到，我底下的舞姬，原来竟这般善解人意。”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哦，我忘了，你原来是不会说话的，你脖子上这个项圈，戴着很舒服吧？这许多万年，我抓了多少只圆毛，他喜欢圆毛，我便替他养了那么多，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回到太晨宫，他自然会夸我做得好……不过，小狐狸，你也该知道，他再喜欢圆毛，你也不该妄想嫁给他，妄想霸占着太晨宫，你好好当一只宠物不好吗？”

凤九被她抓得太久，气都喘不过来，耳朵里因呼吸不畅而嗡嗡直响。

“怎么，你不想当一只宠物啊？那你就该小心一些，怎么能落在我的手里？”

蒙在凤九眼上的黑布被扯下，凤九仍被她提着晃晃悠悠，眼光落在她一头鹤发之上。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义兄他，就是被你这双眼睛给迷惑了吧？”长长的指甲轻轻划过她的眼皮，“若是你只能当一尾狐狸，你说，义兄他，还会不会继续喜欢你呢？若是你没了这副漂亮的姿色，义兄他，是不是还会继续喜欢你呢？”

凤九听出她话中的威胁之意，蓦地生出一阵惊惧。

她曾被织越丢进锁妖塔，她晓得，这两件事，归根结底，大约都是源于嫉妒。她当时理解不了织越，眼下当然也理解不了知鹤。她睁眼盯着知鹤，瞧着她扭曲的一张脸，原本尚算清秀的五官早已扭曲，让她的表情有些狰狞。

爱而不得，便心生妄念。

她喜欢东华，却从未想过要伤害他身边的人，她不明白她们为何甘愿为了一个男人而弃了本心。

“白凤九，若是你让我回到太晨宫，我便放你回去，如何？”知鹤眼角攒出一点笑意：“我将你送回太晨宫，你猜，义兄会不会好好谢谢我？怎么，不愿意吗，你也担心我回去了会让你不痛快吗？”

她的嘴角又扭曲起来：“我在天宫陪他那么久，他都从未用那样的语气同我说过话，你一只小狐狸，何德何能？！”

她越说声音越尖锐，像是无法忍受凤九的直视，将她一把摔在了地上。

“带回石牢——慢着，我记得那只九曲笼，许久不曾用过了……”

九曲笼，九曲山的石头制成的牢笼，凤九早闻其名，今日才有幸见识一番，顿觉果真名不虚传。

牢笼可随形变化，堪堪容纳关押其间的猎物，稍一动作便会触及石壁。石壁之上施了法术，略一触及，犹如刀砍斧斫，实在是难忍之酷刑。

凤九初时还能蹲着一动不动，三两个时辰一过，便有些支撑不住。她这一日担惊受怕，不吃不眠，熬到此时已疲惫不堪。气息一泄，后背撞上石壁，瞬时犹如千百刀斧加身，顿时痛呼出声。

待她好不容易忍过这一阵痛楚，却不晓得因何牵出了另一场疼痛，许久之前受了伤的左肩，竟在此时由内而外灼烧起来，似乎有人在她骨肉之间穿针引线，扯动鲜嫩的血肉，不断拉扯翻弄。疼痛缓缓加剧，无休无止，她抬起爪子想摸一摸伤处，手臂碰到石壁又是一阵剧痛。

时间过得如此缓慢，唯有痛楚如影随形。凤九冷汗涔涔，漫无边际的痛苦之中，唯有想着东华能带来一丝安慰。她不太敢放任自己想他，愈是想他，愈是觉得眼下的痛苦无法忍耐。然而，疼痛袭来之时，又唯有想他才能遏制住心头萌发的死意。

她肩上的伤，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凤九还记得当初她同帝君自南荒返回太晨宫，因她的伤未愈，帝君许多天不敢碰她。

这处她以为早该痊愈的伤患，此时却不依不饶地寻上她，凤九想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浑身的神经犹如暴露在皮肉之外任人肆意践踏，难熬又紧逼不舍的痛楚之中，凤九确确实实萌生了死意。然而，她还有东华，她晓得自己不能死。若不是被关在这个笼子里头，痛得昏过去了也算是一种慈悲——凤九咬着牙，强迫自己想一想东华，思念如沸，与滚烫的心相同的，是更为滚烫的痛，凤九觉得，若她侥幸能够从这笼子里头出去，世上再无任何苦难能够击垮她。

世间任何痛苦皆是虚妄与想象，唯有身体的疼痛如此真实。

天色由亮转暗，暗了又亮，凤九仍活着，她不晓得自己竟能够撑得这么长时间，她觉得，若是日后还能见到帝君，这倒是一个值得吹嘘的本事。

她神智已有些不清，浑身滚烫，她想到前夜在在那石牢之中，自己的爪子触到的那些破碎的头骨——一只狐狸而已，就算死了，大约在他人看来也不过小事一桩。四海八荒这么大，会为了她而伤心的，除了青丘家人，大概唯有东华。四海八荒这么大，会为了她而伤心的，除了青丘家人，大概唯有东华。

她不想让他伤心，他孤零零一个人活了几十万年，好不容易有了她，若是她果真死了，他又该怎样熬过接下去的年年岁岁。

这样悄无声息的死法，倒也算好，他或许都不晓得她已经死了，仍会执着地四处找她，找个几万年，依照他的性子，怕会一直一直找下去。

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之中，耳中听得轻微的啪嗒一声，石牢的门开了，一道人影站在门前，影子长长地投在九曲笼上。

“你还活着吗？”是一个温柔又陌生的声音，不是东华。凤九心中悄悄滋生的希望，啪的一声灭了。

她觉得，怀有希望这件事，委实是把双刃剑，既让她觉得眼下的痛楚不至于那么难熬，又难免在她心头扎下更深的伤口。

从前她也有数次遇到过危险，锁妖塔中帝君来救了她，在凡间她中了箭也是帝君抱着她四处寻找郎中，若水河畔帝君更是一直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这样想来，她虽从未对他寄予厚望，他倒是一直会来救她。

“我偷了钥匙，这就放你出来……”

凤九了悟，这是有人看不过去，要来放她一条生路。她已只剩最后一口气，身体近乎僵直，本能地维持着最初的一个姿势。

她是怎样被人从九曲笼中抱出去，又是怎样被藏在一间柴房之中，凤九完全不晓得，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喂她喝了点什么，又替她涂了些伤药。

这个救了她的舞姬，她还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

她觉得这件事大约不会如此轻易能够解脱，知鹤虽然瞧着有些鲁莽，终究不像是那样蠢笨的人。

她的运气终究没有那样好，一阵喧嚷声中，她又被人从柴房搜寻出来，大约过了几道手，又受了些苦楚，最终被扔进了一个石洞。

凤九此时身体已有些麻木，觉得这些痛落在自己身上，犹如落在他人身上一般。她一阵冷又一阵热，迷迷糊糊地想着知鹤眼下，不知道究竟想拿她怎么办。

不管是知鹤派人抓的她，还是她手下的舞姬自觉将她抓了献给知鹤，这数万年来，她在下界早已练就一套驯兽的技能。帝君喜爱圆毛，她便四处搜罗圆毛驯养着，这倒也算得上一份痴心。凤九想摸一摸自己颈间的项圈，却一丝力气也使不出。

再次醒来，天色已黑，昏沉中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小狐狸，这次我也被关在这里，可救不了你啦。”

凤九说不了话，只能默默地听，听也听不了许久，她虽然吃了药，身上的伤仍一阵一阵地疼，时不时便会昏迷过去。

“我也是被抓到这里的一只狐狸，看到你，就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她的声音有些缅怀的味道，“我是一尾白狐，没有你长得这样漂亮，不过，在我的家乡，也算是好看的了。”

凤九艰难地抬一抬眼，为自己不能同她说说话而有些愧疚。

“我的家乡，和这里不同，也是很美很美的。”她的手指在凤九身上轻抚，声音凉凉的，有些伤感：“你是太晨宫里的帝后，是不是？”

太晨宫，凤九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那里更美，更让她牵挂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