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凤九眯了眯眼，缓缓起身，又向众人拱手道：“我们青丘向来不拘礼，懒散惯了，一直听说九重天上礼数森严，规矩众多，行差踏错便会招来惩戒，所以天宫中人行事极有法度，个个都能做得下界神仙的楷模。”凤九对着天君微微一笑：“凤九自入天宫以来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依着青丘的习俗行事，不小心违了天宫的规矩，招致惩戒事小，若丢了脸面让青丘蒙羞倒极为不妥。不想今日一见，方晓得从前的担忧实在是杞人忧天，很是多余。”

白浅摇了摇扇子，有些疑惑地问道：“织越公主自幼长在九重天，自然是极懂天宫礼数的，你今日可是从她身上又学到什么道理了？”

凤九又是一笑，眼底却并无笑意：“凤九原以为，此宴虽是便宴，终究席中诸位都是收了请帖而来，没有阶品的神女没得通传闯入宴席已是与礼不合；凤九又以为，宴席之中座次安排自有定则，客随主便，原来竟能支使仙娥任性而为，若不能顺心如意，还可请天君撑腰——如此看来，这天宫之中分明极为自由，天君定是仁爱宽厚惯了，织越公主方能如此肆意洒脱。凤九白白担了这许久的心，今日方觉得有些放松，与天宫比起来，我青丘的规矩大约是过于严苛了，我日后倒该平和宽容一些才是。”说罢又是一笑，便要入座。

那织越一双眼睛越睁越大，牢牢盯住凤九，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叫到：“白凤九，你别以为你嫁进了太晨宫……”

织越这一叫，席上已有人怫然不悦。凤九冷笑一声，觉得自己过去终究是太过宽厚了些，白白受了那许多欺负。

她挑了挑眉，又回头瞧了瞧仍跪在地上的仙娥，打断她的话：“你若是还懂些礼数，便该称我一声帝后，我的名字，岂是你能叫的？从前我不愿同你计较，是我胸襟开阔，不愿同人置气。你在天宫多年，亦听人叫你一声公主，便该晓得身居高位，理当体恤臣下，这些仙伯宫娥日日在天宫侍奉，劳心劳力，即便真有些小过失，也该慈悲宽容为怀，动辄呵斥训骂，成何体统？为人君者，若不能仁厚护下，又如何能守护四海八荒的臣民？你倒是白白担了个公主的虚名。”

那织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见席间无人替她圆场说话，委屈莫名，竟大声嚷道：“你，你不过是记恨我当初在太晨宫里责骂过你，后来又将你扔进锁妖塔，今日何必假公济私批评我一番，你虽嫁入太晨宫，我却不怕你，谁不知道你青丘狐媚之术盛行……”

这织越到底不是愚笨至极，顺着性子嚷到这里，晓得自己闯下大祸，想要挽回已来不及，她见凤九嘴角竟抿出一点笑意，似乎仍等着她说下去，嚅嗫了半晌终究不敢继续与她对视，转而望着她的表哥，太子夜华。

夜华一张脸已经铁青，却未瞧她，而是瞧着太子妃白浅，那白浅手中端着一个杯子，念了一声：“青丘狐媚之术盛行，四哥你可听见了？”白真上神点点头，笑道：“听得清楚又明白，折颜，你听见没有？”

折颜一笑，摇了摇扇子：“这个公主，我倒有些印象，前次本上神去太晨宫与帝君议事，竟不晓得回避，不知是哪一宫中的公主，如此做派，委实令人不解。”

白浅静静听二人说完，又抬头望了望上头的东华帝君：“帝君，你可听见了？”

东华帝君这大半天都坐着不吭声，一直在欣赏手中的酒杯，此时听到太子妃的一问，终于回过神来，缓缓道：“狐媚之术，本君倒是极想见识见识。”

天君叹一口气，皱眉望望东华帝君，又望望青丘诸位黑了脸的上神，最后望了望太子夜华：“实在是不知好歹，你平时也不好好管管。”

太子夜华躬身领罪：“是本君管教不严，领失职之罪。”

白浅哼了一声：“你倒是乖巧，还想着回护她。”

夜华愣了愣，转向织越斥道：“你胡闹了这半天，也该够了，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再去普化天尊处领罚吧。”

天君见席上气氛紧张，出来打圆场道：“小孩儿胡闹，既然已经罚了，我们继续喝酒罢了。方才她口无遮拦，本君替她向诸位赔个不是。”说着，举起酒杯自饮一杯，又一挥手让织越退下。显然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织越却未能领会天君与太子一番美意，只觉得他二人今日向着青丘白凤九，伙同他人一起来欺负她。她张了张口仍想说点儿什么，脸色一阵红跟着一阵青，显见气得不轻。她瞧了瞧天君，又瞧了瞧太子夜华，见二人神色都冷冷的，只得气哼哼往外走。她转身转得急，走得也急，走出几步正好有一队仙娥捧了仙果美酒前来，领头的仙娥被她一撞，果子落了一地，那仙娥忙跪下告饶。

织越今日心口一直憋着一团火，觉得诸事不顺，眼下与人冲撞，开口便斥道：“你是瞎了眼不成？胆敢冲撞本公主？你一个小小宫娥，便该殷勤伺候主子，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难道也在做梦飞上枝头做凤凰不成？”说着抬手便想给那仙娥一个耳刮子，刚抬手，手腕已被人抓住。织越回头，见到一张艳丽冷冽的面孔，额间一朵凤尾娇妍欲飞，更是气怒攻心：“你放手！”

织越这句话指桑骂槐，席上诸人皆通透至极，又有谁听不懂？凤九抓了她的手，觉得自己再开阔的胸襟今日必然要收一收了，冷冷斥道：“跪下。”

织越正要顶嘴，不知为何膝盖一软，已跪在地上。

凤九抬手将跪着的宫娥拉起，轻声道：“退下吧。”她顿了顿，向织越说道：“今日太晨宫设宴，宴请诸位尊客，你便是存心寻隙惹事，也该懂得替自己留一些脸面。”

白浅上神闲闲接话道：“奈何有些人，却不懂得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小小宫娥若能寻得如意郎君，飞上枝头做凤凰，终究也是自己的能耐。只是青春易逝，有些人一片芳心盲目虚掷，倒令人扼腕叹息，织越，你觉得老身说的可有道理？”说罢，眼光闲闲瞟向仍立于一旁的知鹤，那知鹤脸色也是一白。

席上东华帝君淡淡开口，声音极冷：“本君向来宽厚，今日看来，过于仁厚倒有伤天和。”又向夜华说道：“这位公主乃太子表妹，若是让太子处理终究有些强人所难，本君便好心替你料理了罢。”抬手召来重霖道：“织越顶撞本君帝后，留在天庭殊为不便，罚她下凡历十世情劫，终生不许踏入九重天。”

连宋三殿下摇了摇扇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司命道：“司命，本君记得当初凤九被人扔进锁妖塔，那桩事，你还记不记得是谁做的？”

司命恭谨起身，躬身行礼，做足了架势，方慢慢回道：“若小仙没有记错，当日便是这位织越公主，将帝后扔进了锁妖塔。”

折颜疑惑地哦了一声，问道：“锁妖塔？我怎么从未听人说过此事？可是当时小九做错了什么事？”

司命又是恭谨一礼，躬身摇头道：“帝后当日在太晨宫陪伴帝君，并不曾做错什么事。”

折颜脸上添了一层疑惑，又问道：“那，当日织越公主可曾领了罚？”

司命又是摇头，还叹了口气：“织越公主并不曾受过责罚，小仙冒昧说一句，时至今日，小仙仍是很为小帝姬感到忿忿不平啊。”

连宋叹一口气，转脸对帝君说道：“帝君，当日凤九还是青丘小帝姬，无缘无故被扔进锁妖塔受了伤，诸位青丘上神不计较是他们宽容大度，我们自己却不可轻易饶过。否则若有人说起，还以为我天族徇私护短，毫无规矩。谣言若起，便难平息，我们天族掌这四海八荒不易，又岂可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帝君点点头，赞道：“不错，连三殿下思虑深远。”又与重霖说道：“再将织越革去仙职，贬为平民。若有人替她求情，便将织越除去仙籍，求情之人一并罚了便是。”说罢挥一挥手，令重霖将她带走。

织越在这天宫数万年，横行霸道惯了，几乎从未受过委屈，眼下风云色变，晓得大势已去，面色如土，瘫软在地，哀哀哭求，帝君干脆一抬手令她禁声，重霖带了织越下去不提。

帝君抬眼瞧了瞧凤九，又向席间诸人说道：“莫让些微小事，扰了诸位雅兴。”

席上诸仙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听得此话早已换上笑颜，重整杯盘，席上又是言笑晏晏，欢声不绝。

那知鹤又在席上站了站，终究觉得无趣，趁人不注意悄悄退下了。这一场闹剧，至此算是落了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