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这一夜凤九睡得不是很安稳，虽然帝君淡淡白檀香一直笼着她，她却做了个既混沌又凄凉的梦。她不晓得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又是要去往何方。她独自在一条孤寂又漫长的路上跋涉，四周尽是灰白昏茫的雾气。她觉得她似乎一直在九重天的太晨宫，可是眼中并不见重楼宫阙，她似乎也不是要回青丘，甚至她都不晓得，她的家究竟是不是在青丘。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满身大汗，头发湿乎乎地粘在额头上，提着裙子的手也一直在抖。她觉得自己似乎在找一个人，但是她一时想不起那个人是谁。明明是一个一直放在心底的人，她有些绝望，不知自己为何竟会将他给忘了。

究竟是谁呢，她在重重迷雾中伸出手，既不是她爹爹，也不是她娘亲，是一个更亲近更让她喜欢的人。然而，她却不懂，这世上如何还会有一个比爹爹比娘亲更让她亲近的人，她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要是找到他就好了，她在梦里为自己打气。

那个名字，就在她嘴边，然而她怎么也想不起，她在梦中一遍遍询问：“是谁？你是谁？”

一声悠长的叹息传入耳中，凤九受伤的肩膀蓦地一阵钻心疼痛，她痛呼出声，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去，遥遥见到一个紫衣银发的背影，那背影却正缓缓前行，仿若并不知晓她正在艰难跋涉。凤九在梦里感到一种难言的心痛和无助，她突然记起了他是谁，也记起了自己数百年来一直在追寻什么，她朝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听到。

“东华！”凤九自梦中惊醒，不知道听到的是谁的呼喊，那么凄厉，又那么绝望，她的肩头仍隐隐作痛，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全是冷汗。

“九儿……”室内烛光骤然亮起，凤九已被揽入帝君的怀抱：“方才只是在做梦，本君一直在这里……”一只手轻抚过头顶，抹去了她一身的冷汗，凤九抬了抬眼，想要笑一笑，肩上的疼痛却如附骨之疽，不依不饶。她深吸一口冷气，觉得有些诧异：“帝君，凤九肩上的伤，明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为何还会疼痛不休？”

帝君难得有这样沉吟的时刻，他眉头微蹙，摇摇头：“本君也不知为何会如此，此前你在南荒，可曾这般痛过？”

凤九摇摇头：“像这样的痛，方才是第一次，如今是第二次。”

方才，凤九想到方才，脸不觉有些红，帝君瞧着她的神色亦有些迷离。方才，凤九想到方才，脸不觉有些红，帝君瞧着她的神色亦有些迷离。

几个时辰之前，帝君吻住凤九，二人齐齐滚落在温软的云被上，凤九有许久不曾与帝君亲近，心中满是欢喜。帝君在她耳旁低低呢喃，叫她九儿，说着让她眼热心颤的絮絮低语，她抬脸迎合着他的吻，任由他将手指在她身上撩拨轻抚。他知晓她身上的所有的秘密，晓得怎样可以惹得她喘息不休，她的体内燃起一团火，需要与他肌肤相亲才能稍为缓解。他吻上她的胸，凤九发出几声难耐的呻吟，帝君已弓起身体替自己除去里衣——一丝漫无边际的疼痛如细线穿过她的伤处，拉扯着新长出的嫩肉，厮磨着曾被穿破的肩骨，凤九的呻吟顿时成了痛呼。

帝君犹自在她耳畔低笑：“九儿，今日为何如此……”幸得他极为细心，见到凤九额头沁出冷汗，一张脸不复方才意乱情迷的模样，却布满了惊恐，瞬间便恢复了清明。

凤九侧脸望了望自己左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帝君将她整个人揽入怀里，凉凉的手指按上伤处，些微暖意缓缓注入，凤九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

疼痛的离去与到来一样悄无声息，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痛意顿止。凤九坐起身，抬手摸了摸肩上那一道淡淡疤痕，这些日子帝君替她抹药抹得很勤，相信再过几日，连这点淡痕都会消失无踪，此前她操心会不会留下疤痕倒是过虑了。

“好像又不痛了。”凤九愣愣抬头，见帝君眼底压着重重雾气，顿时想起自己未着寸缕，忙不迭抬手遮胸，浑身都羞得通红。“你，你不许看……”

云被滑落至腰间，绝美的少女若春樱初绽，额间一朵凤尾花妖艳逼人，她的表情却羞怯又稚气，方才室内旖旎的春色仿若尽数落在她身上。帝君闭了闭眼，缓一缓心头汹涌的欲念，拎过一件纱衣替她穿上：“若你下次再痛时，我们去找折颜瞧一瞧。”

少女温顺地点点头，他扶着她躺下，她便乖顺地偎进他怀中，一只手在他胸前轻抚：“帝君，其实凤九并不是很怕疼。”

她抚着他的手那样绵软，淡淡的馨香钻入鼻中，他觉得很是煎熬，他隐隐有些念头，却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折颜答应过本君，会先瞒着你小叔，你倒是不必担心。”怀中的身体顿时一松，声音也轻快了许多：“那就好。不过，折颜那个家伙，居然会瞒着我小叔，也是胆子有点大。”

他淡淡嗯了一声，将怀里的人又往自己身上靠了靠：“今日本君什么也不做，你快些睡吧。”

她又在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很快便睡着了。

悠长的鼻息在云床上弥漫，帝君凝望她良久，终于也随着她沉入梦乡，直到被她一声惊呼叫醒。“九儿是梦到了什么？”帝君摸了摸她秀气小巧的下巴，他很喜欢摸着她，微凉的手指，不是摸着她的头发，便是抚着她的后背，或者摸着她的脸颊，她的下巴——就如从前他摸着那尾小小红狐，指间温柔的触感可以提醒他，她确实在他怀中，而不是一场幻觉。

“记不清了，似乎是一直在找你，心里却晓得，大概怎样也追不到你。”凤九眼色沉了沉，“帝君，我们真的可以一直在一起吗？”

帝君一愣：“怎么，你后悔了？”

凤九觉得这些日子的帝君着实有点儿多疑，笑着摇头：“凤九怎会后悔，只是，眼下能与帝君时刻相伴，有些贪心，有些担忧罢了。”

帝君眼中有了点暖意：“只要我们想要在一起，谁又敢说一声不许？即便有什么劫难，本君自然会扛着，九儿你只要陪着本君就好，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

凤九点点头，心头的忧虑此前只是淡淡的，现在却终于像是见着了实体：“帝君，有什么劫难，凤九定要陪你一同扛了，你再不可将我推开，独自承担。”她见帝君不置可否的神色，又追问了一句：“你应不应我？无论何事，都不可瞒着凤九，否则，否则……”否则怎样，她却自己也想不好。

帝君沉思片刻，点头应了：“本君答应你，那你也要答应本君，以后再不可见那沧夷神君。”

话题突然换了个方向，凤九有些摸不着头脑：“帝君此时，如何会想到沧夷神君？”

帝君叹了口气，像是在诉说极为寻常的烦恼：“本君这些时日一直在想着他。若他说的不错，你过些年长大了，喜欢上了其他人，那可如何是好？若他对你纠缠不休，你果真被他打动，又如何是好？若你此前对本君的追求，不过是对上古尊神的崇拜之情，而非男女情爱，又如何是好？本君虽可以将他一剑劈了，可是要寻个可以服众的由头却有些不容易……”

凤九被他一席话说得满脸通红，她觉得帝君能够这样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吃醋也是极不容易，又想到自己区区三万年道行竟能令这位神尊想到杀人灭口，更是自得不已。这些时日以来，她觉得帝君对她一直有些不冷不淡阴阳怪气，与谷中之时大为不同，此时方晓得他原来也会有暗自悬心的苦恼，让她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夫君，除了能干又能打之外，还十分的天真又可爱。

得意非凡的小狐狸凤九，仔细端详了一番帝君自寻烦恼的神姿，她手肘支着脑袋趴上帝君膝盖，嘴边的笑意越来越大，终于掩藏不住：“帝君，你可是醋了？”

帝君摇摇头：“本君怎么会是醋了，难道九儿不觉得本君说的，十分有理吗？”凤九无奈点点头：“不错，确实有理，帝君思虑周详。不过，这沧夷神君你可不能轻易劈了，否则传出去，帝君与我脸上都不太好看。”凤九既已欣赏了一番帝君的烦恼姿态，于自己的那些烦恼上头，便看得开通了些，她也就大方地将自己的心事拿出来与帝君分享。

“这个沧夷神君，凤九只是将他看做一个朋友，但是他居然已经向我爹爹提亲，爹爹还私自允了——帝君，凤九是不是要先回青丘一趟，让爹爹把这门亲事给退了？”

“九儿，你打算何时带本君回青丘拜见你爹娘？”

“这……帝君你不晓得，我爹爹前次来你太晨宫向你提亲，被你赶走之后，便大发雷霆不许我再见你。当日他逼我在西海招亲的事，你还记得罢，你命司命送了那串箭铃于我……”

帝君眼神暗了暗：“那串铃铛，你当初日日系在脚踝，现在是不是收起来了？”

凤九迟疑地点点头：“那串铃铛，我见了就极为伤心，迷谷不忍见我日日对着它落泪，便将它收了，未再还我。”

帝君也跟着她点头，声音里头有一丝动容：“你们狐狸洞里的那个地仙，倒对你很好。”他顿了顿又说道：“那串铃铛是本君昔日的一件法器，若你能时时带在身上，本君便可随时知晓你的动向，亦不会如此次这般，令你受伤。”

凤九轻轻一笑，也抬起手指抚上他的脸，纤细的指尖在他脸颊摩挲：“眼下你我已经成了夫妻，凤九再见到它想来也不会继续伤感，过些时日回青丘时，我问迷谷讨要回来便是。”

“本君叫重霖去取回来也无妨……那你何时能带本君回青丘？”

“这件事你得让我先去做一做爷爷奶奶的工作……也不急于一时。”

“你是不是怕你爹爹再拿棍子打你？”

“倒也不是怕这个，你不晓得，我们青丘的家人很有些俗气，对于青丘女婿的要求实在很是严苛。”

帝君摸着趴在他膝头的小狐狸，轻声问道：“要做你们青丘的女婿，有些什么严苛要求，你说给本君听一听？”

凤九一愣，脸一红：“帝君，若是以后我要常住在这太晨宫，你宫里头的摆设可不可以动一动，挪一挪？你这寝殿也未免太过冷清。”

“九儿，你可知道方才话题转得十分生硬？”

“凤九突然有点困了，说了半天话，帝君你不累么？”

“……”

“帝君，你闭上眼睛，我想亲亲你。”

帝君依言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怀着愉悦的期待。凤九轻轻抬头，吻了吻他长长的睫毛，又吻了吻他高高的鼻梁，最后将吻落在他唇上。漫长又温柔的一个轻吻，凤九闭上眼，感受着这美好又静谧的瞬间，心底的爱意如太晨宫长了数十万年的菩提花丛盘根错节，将她一圈一圈缠绕。

她晓得自己还小，但是她也晓得，自己就是爱着这位神尊，非关崇拜之情，亦不是无知的迷恋；她的爱意，正如一个大人爱着另一个大人，无关年龄，也不问过往；她爱他，只是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不问前世，不求来生。

这是她自己选的爱人，既非天意注定，自然也无需天意垂怜。他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一个，他的什么样子她都喜欢。这份爱，绵绵不绝，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