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世间之人各有擅长，男人擅长杀戮，切割血肉肢体，所过之处宛如修罗之境。女人同样擅长杀戮，那是另一种足以碾碎灵魂的，凶残至极却又悄无声息的折磨。自己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人心从不会轻易交付，其外设有牢固的防线，愈是固若金汤，内部愈是脆如蝉翼。而防线永远不会毫无破绽，撬动后注定土崩瓦解，那是属于她的屠戮时间，肆无忌惮又痛不欲生。

由美不再蓬乱地堆积头发，而是自然梳平后用方巾整齐地扎束在脑后。身形不再维持刻意的僵硬，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平和从容。但仅仅只是如此，她的衣着依旧干净严整，保持单调的灰白色。面容毫无妆点亦毫无波澜，像是新破开的淡色原木。甚至动作都没有丝毫逾矩，维持女人应有的刻板。

她仅仅只是放松，在平静外表下展露出原本的鲜活。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杀气，而且无孔不入。

女人的美貌是男人的刀，而杀手与游女核心的力量源于自身，真正的强大无需依赖外力。仅凭衣饰和妆容便可成为花魁，和凭借名刀便想成为绝世高手一样，都极其愚蠢而又极其无知的肖想。

他们再没有任何来自言语或者眼神的交流，沉默的像是业已死去的亡者。由美细致地保证绷带均匀裹束每寸溃烂结痂的皮肤，却又保持着最得体又不失恭敬的距离。她小心地将距离维持出合乎礼节的苛刻，就连指尖都未曾有任何刻意的触碰。她甚至遮盖住所有视线接触的可能，进退之间无可指摘。

她温柔却毫不温软，亲和却毫不亲昵，细心却又毫不贴心，她随身在侧却又始终游离于外。

肢体接触是最低贱而卑微的引诱，她对此极为不齿。眼神与笑容次之，但那同样毫无水准。而若即若离的感觉最为动人，爱欲是游女的战场，两字之差云泥之别，由美想获取的从来不是低等的欲望，她要摧残和利用的亦不会是虚假的爱慕。

女人是属于水的柔弱生命，她们无形无色而极易侵染，蛰伏于山谷与洼地承载伤损。而水亦可腐蚀金属，溶解坚石，渗透钢刃堆积的冷酷城墙，毁积缝隙直至崩落狭长的缺口。

第七天的时候，他终于成为最先开口的人。

“不害怕吗？”

说话的时候她已经完成一天全部的劳作，手臂间更换最后一圈布条，由美将多余的绷带收回药箱，稳稳地直起身体，保持平坐的姿势。那是七天来第一次注视他的眼睛，他近乎粗率是撕掉裹在脸上的绷条，大火烧毁除眼睛外全部的五官，面颊和额头完全融化，遍布破裂结痂后的黑红色水泡。

由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爱慕——这种场面下感情无法伪装也无需掩饰。但同样地她也毫无厌恶，事实上这确实是她真正的想法，他应该曾经是个相貌并不算太坏的男人，说不上英俊但也绝不会丑陋，鼻骨和眉间甚至要比常人更加挺拔。她甚至注意到嘴唇内侧残留的正常肤质，是比普通人略微鲜艳的淡红色。

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好对付，但这不代表自己会因此心怀歉意或怜悯。男人的灵魂中潜藏三种人格，野兽、少年与智者。最凶残时往往也最为脆弱，而高手过招只是须臾之间。

她在静默中倾起身体，扶住耳垂的瞬间吻住残破的嘴唇，毫无情欲亦毫不做作，温柔的像是亲吻一朵盛开日落间的单薄夕颜。她恰到好处地将时间维持在一息的时间，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替换后的边料稳稳地托在手心，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颤动。

然后他呆在原地，很久都没有移动过。

就像杀手从不会被教导怜惜生命，游女也从不将妇道当做人生铁则。女人的所谓矜持和廉耻是真正捆束猪狗的垃圾，由美从未放在心上。她生来就是玩物，或许一掷千金但终究是玩物。良知和怜悯从来不会是风月场中的交易筹码，她毫不善良亦没有丝毫共情，鄙弃坐享其成的所谓真心并将赤诚视为目光短浅的愚蠢。

男人亦是她的猎物，输掉的人会在漫长的纠缠中失去一切，最终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但她知道一切都还不够，她需要更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