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大营。
七个守夜的卫士提着灯交替了上一岗的班。本来年前已经没他们的任务,可是今日北朔附近运粮车队的马行至山谷时莫名其妙地惊了,倾洒出来的粮食引得山寨里的土匪大肆争抢。徐崑将军调走了五个小队去护送粮草保持秩序,于是这帮本来没事的人就被临时拉出来巡逻了。
蹚着没膝的雪走了几里路,勉强把几个地方都转了一遍,总算只剩东线的三个哨口了。
“嗨,我说哥几个,这天儿可真冷!”其中一个搓搓手,“刚刚那个哨卡的小刘说,东线那片他一个时辰前他们巡逻过一遍了,没啥事!这还得走好几里呢,要不咱就不去了?”
“我看行!那地儿冷的鸟都懒得停。能有啥事?”另一个人放下手里的灯附和说。
“我可不敢。昨天左将军来咱营里把统领都叫走了,我去送茶的时候听他说这两天尤其不能懈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打头的士兵有些犹豫。
“哎!几位兄弟!”远处模模糊糊有几个人影,第一个说话的人眼睛一亮,大声喊道,“你们是从东边来的吗?”
“我们是通讯兵,给巡逻队来送信儿的!”远处的几个人喊着,踉踉跄跄跑过来。
“给我们?”一个士兵接过来,“你们看看写的是啥。我可不识字!”
“东线无…战事……北……”他有些吃力地念着,挠头说,“后面的我也不认识。”
“东边没事?那不就得啦!行吧咱几个放心回。”凑过来的人乐得笑了几声,“可冻死我了!”
读信的人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总觉得不太放心。怎奈认识的字实在有限,他总共也只能读通这一句话。眼看同伴们都掉头走了,又想起温暖的营帐,心一横也跟上跑了回去。
太阳如同一枚熟透的果子,于一日的末尾缓缓地坠下。饥饿的山峦终于张出了尖峭的利齿,贪婪地吞噬着最后的明亮。
阳光隐遁,暮色降临。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点清冷的寒星垂挂在天边的一隅。寒风的十指席卷起阵地上的旗帜,又狠狠地甩回去,天地间不时响起布帛撕扯的声音。
燕北的夜黑的很快,不一会太阳就没了踪影。空旷的土地上被黑暗笼罩,寂静随之蔓延开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声便显得尤为突兀。
“你说什么?”宇文泰微怒的声音从门窗的缝隙里传出来,“年关将近,朝廷特派的钦差大臣不日便会到我大营,你却告诉我税务的帐本对不起来了?”
“将军,卑职已经查过……各个商会和军需处是通过分布的谍者联系到一起的,每年商会上交的银两丝绸都是通过他们收缴记录。属下派人去问过,他们都说银两早在几日前便上交给他们了……”
“这些人呢?”屋外的树枝被雪压的吱呀作响,似乎已是大厦倾颓之时。
“这些人……如今留下一句话就全部进入了休眠期……我们手里没有具体的名单,就算想查也难以下手……”
“他们说什么?”宇文泰危险地眯起眼睛,如同盯着猎物的老鹰。
“蛰伏……待玥归。”侍郎说完这句话便慌忙跪下去,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宇文泰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直笑得案上的灯花摇曳不止。
“待玥归?”他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的意味,“宇文玥,本来你还能有三日的安宁……”他举起桌上的茶盏将将饮下,既然你这么不想休息……那便顺了你的意罢。”
深夜,竹林。
这里是幽兰山内唯一的院落,纵然安逸的灯火映绿了门前新绿的茎叶,依旧不能改变山野里浩渺空灵的氛围。斜穿山坡的怪石小径,坐落屋后的古井,置于庭院一隅的石磨,加上几处闲植的兰草,足以看出主人清修隐士的身份。
“滴答。”夜里的湿气凝成露水,滴在青石板上,蜿蜒而下。
楚乔执着残虹一步步走上门前窄窄的石阶,微黄的窗纸上透出屋内的人影,她有意于门前停滞了许久,似乎故意让人猜猜她的意图。
身后的竹林枝叶摇曳得有些夸张。楚乔讽刺地笑笑。这所谓的幽兰山,倒也真算不上是个幽静的地方,尤其今晚这一波波的人,真是热闹极了。
少女扬起清秀的眉眼,眸光内闪过一丝凌厉。毕竟今夜她迫切需要知道的事情,万万不能叫这帮人听了去。
“既然来了,何必只站在门口。”屋里的人挑了挑烛芯,合上手里的书,“这夜深霜重,久站是要着凉的。”
门无声无息的打开,又在楚乔身后不着痕迹的关上。
乌道涯,整个燕北乃至江湖上最受人尊敬的人物,明面上他是个隐士高人,暗中却掌握了大同商会和江湖谍者的命脉,天下之事足不出户即可知,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自然被燕洵视作巩固铁桶江山的最大障碍。
“阿楚,你迟早是要来的。今日找我,想必是为了青海王的病吧。”乌道涯挥挥书卷示意楚乔坐下。一转脸瞥见少女脸上转瞬的难解神情,很是风轻云淡的笑笑,仿佛这句话只是今夜的兰草很香一样平常。
楚乔没坐,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先生可知道隔墙有耳。”
风卷回廊,一室寂静。
乌道涯呷了口茶,随手晃了晃杯子,浓郁的茶香里他微笑着看过去,“影子们会解决他们的,再者——”他指指窗外,似笑非笑,“你应该已经把他们弄的不省人事了吧。”
“先生,恕我失礼。”楚乔坐下,脸上无数次涌起欲言又止的神情,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是害怕吧。她不知道如果乌先生也说没有办法,她到底还有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大魏世族嫡系公子宇文玥,惊才艳艳,善谋人心,”乌先生一字一句缓缓叙述,眼睛停在屋内陈设的书籍上,“他是天下难得的人才,只可惜两年前死在了千丈湖。”
楚乔脸色微微白了白,她垂下眼睛,没有作声。
“当然,这只是世人认为的。像他这样一个有胸怀和谋略的人,只要想,哪怕是在荒芜之地,亦可筑起万仞锋芒。”乌先生眼里流露出赞许的神色,“纵观天下,只有他有能力和胸襟,于绝地中异起,建立一个崭新的政权。”
“先生……”楚乔抬起脸,语气有些艰难,“您……”
“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乌先生打断她,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望着楚乔明显紧迫了的神色,似乎有意逗逗她,“本来我是不确定的,直到我今夜见到你。阿楚,或许你自己没有感觉到,你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两年前燕世子让我去给你诊治,那个时候即使你看着我,目光里也是空洞的。而现在,你的眼睛里有光。”
“先生庭前的青竹,若没有一年年日辉月华的沐浴,也不会有这般青翠的颜色吧。”少女转过脸望望窗外,眼底流露出清浅的笑意。她深吸了口气,“既然您都知道,就请您务必告诉我该怎么救他。”她想到那日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眼睛有些湿,“我是一定要他活下去的。”
“你母亲留下的寒冰诀,一来可以助你功力大成,二来便是帮你救你想救的人。宇文玥的病是从他娘胎里带的。他母亲生产之前,长安曾有过一次很大的动荡。无数身怀寒功的大梁谍者同朝廷里的人祸勾结起来,袭击了很多氏族门阀的府邸。”
“天地为一,阴阳虽是对立,却也相辅相成。只要抓住其中关键便可相互转化。前朝有一异人曾著书记载过一种络灵草,其药理即为逆阴转阳,而它转化的关键就是寒冰决。如果你能找到它,便可以治得了宇文玥的病。”
“那这株草……”
“毕竟是异人所记,真实虚假都不知道,更何谈下落?”乌先生苦笑,“如果此物确有,大概就在那些喜欢钻研天下奇功的术士手里,比如我朝有一人名东方忌,他最喜欢的就是收集这些东西。他是个说客,没有什么追求和底线,只喜欢搬弄是非,挑动战火从中获利。青海王把国家治理的河清海晏,他恐怕很难交出这药草来救他……”
“只要世界上有法子治他的病,希望再小,总是有办法的。”楚乔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残虹坚硬的健身,似乎在感念宇文玥当年递过来时的温度,“不管他要什么都可以。”少女湿润的眼眸弯出一个明媚的弧度,“宇文玥护了我那么多年,我总该为了他奋不顾身一次。”
她冲着乌先生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先生,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您放心,我已经想好办法让燕洵不会再为难您。”
“你可知道寒冰诀意味这什么?想借助这株草逆阴转阳,或许它就保不住了。这是你母亲传给你的东西,为了救一个人失掉它,值得吗?”老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想必先生没有去过青海吧。这天底下,哪怕是有十个寒冰诀,二十个楚乔,也断断建不成青海。”
她微微的笑起来,眼睛像九天里明媚的星星。“我母亲的理想,宇文玥已经实现了。”
亭内风移影动,明月半墙,真是一个好夜。
可是她不知道,从她走出屋来来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已经不一样了。
北地犬戎的剑气一起,天下又要不安宁了。
楚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乌先生房里呆了太久。
脚下还是温润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落上去是笃笃的声音;残虹沉甸甸地握在手里,如同很多年内她执着它杀敌破阵的样子。可是这天下的风云,已不是她走来时的样子了。楚乔抬起头,初升的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下透出朦胧却强势的光。正因它还没十足地亮起来,故天地之间都是半染的赤红。
如同天下所有美好的事物,于初升前,都有着鲜血淋漓的代价。
“楚大人……”影子跟着她这样沉默地走了大半路,眼看就要到达山底,他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少女倏地站住,迎着的光打在她的眉间,照亮她脸上难解复杂的神情。
“犬戎来犯,来势颇汹。三日之内已连破五城,屠者数千。且此次其一改往日专一处而攻之法,多路俱下,犯燕北,青海及大魏北地,似有吞并天下之意。”
她所守护的和平,终于在犬戎这颗定时炸弹下爆炸了。
从青海回来,楚乔觉得自己的心又活过来了。那些因为悲痛和绝望而压制的信念重新占据了她的心。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人敢破这天下苍生的安宁,她楚乔断断是不能容许的。
而———
除了江山的安宁祥和,现在还多了一个不可忽略的人。
不动,则不乱。大概真的是不一样了。她的心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自欺欺人地坚如磐石般,不移不动。
她现在不想知道为何犬戎会突然起意进行自杀式的多面进攻,甚至不想揣度燕洵对此事的立场,只是有些自私地翻滚着一个念头:这仗怕是必须要打了,可宇文玥……
她要找到络灵草治他的病啊。
家国天下,情思万缕,从来难以斩断取舍。楚乔敛下眸子避开似血的朝阳,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就这么站着,指尖一点点扣紧。
“我是断不会以他为代价的……”影子听到了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
正思索她话里的意思,楚乔却突然迈开步大步走了起来。见他站着不动,她偏过脸半笑着来了一句:
“走啊。战场瞬息万变,愣一会的功夫,犬戎人就可能就攻到这儿来了。”
她从来都不是个信服命运的人,亦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小半生走过来,每一步都如同一个有计划的赌局。
那么她想再跟这天地赌一次。
赌她能赢得这场战争,赌她一定能找到救他的法子,赌老天对她足够好以至于能留她去续那些迟来的深情。
何况以前是几乎孤军奋战,现在,她不再是一个人。
楚乔冷冽地扬起眼睛,眼前似乎一幕幕翻过百姓硝烟四起中的脸以及战场上淋漓的鲜血,孩子破碎的笑脸,青海的河清海晏,翩然立在月光底下的人……犬戎击中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那块逆鳞,那是她誓死也要捍卫的东西。
这样想着,楚乔清俊的脸上浮现冷酷的杀意。
真当天底下没有秀丽将军了吗?
看来残虹,真的是有太久没有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