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店里，各式各样的款式，眼花缭乱的颜色，素白纤细的指在秀线锦缎上划过。
眼尾一挑，浑身都是戏。
“凌希，你看看这些衣服我都喜欢，你帮我挑一件吧。”
吴侬软语的嗓子，不似平时奔放豪迈，挂在那黑西装的身上，媚的要掐出水来。
凌希淡淡摇了摇头，“挑什么，你喜欢就一式一件都买了，反正你怎么穿都好看。”
店长听的一愣一愣的，只知道接了单大买卖，兴奋的吩咐起来，店内所有的员工都忙碌起来。
手指轻点她的鼻尖，宠溺一笑，揽住她的腰身，往怀里一帖，差一点儿便吻上她的唇。
“买了这么多，咱们两个人也倒不出手来拿吧。”看着一摞摞的袋子，眉头趣致的一皱，平添了几分甜美俏皮。
凌希高呵了一声，对着店长吩咐起来：“东西太多，麻烦你找几个店员跟着，等会儿我们还要逛逛吃个饭。”店长面露难色，凌希又道：“你放心，不白跟着，一个人十块大洋，您看行吗？”
店员们眼镜里冒着光，店长奉承了几句，也便应允了。
临出门前，凌希看着紧跟的店长明白了意思：“钱你到帅府去拿，要不等会叫人跟你送来也成。”
店长伏低做小，连连鞠躬：“不必了，帅府的夫人们也常来这买衣服，我都了解，稍后我会安排人去府上去取。”
“那就麻烦了。”
十人左右组成浩浩荡荡的购物队伍排在身后，在大上海敢这么招摇过市的掰着手指数也没几个人。
买鞋，买包，买首饰，一律帅府取钱。
从幼时直至遇见四姨娘，她还是个小小少女不解富贵其中味，长大后去了英国，凌希几乎不曾和家里联络，自然也没花过家里一分钱。
所以我们凌希是个名不副实的大小姐，从没尝过做纨绔子弟。
今天算是卯足了劲儿，偏要试试所谓纨绔，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阳光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好的那一年的红酒，搭配牛身上最矜贵的部位精心烹饪出来的牛排肉，搭配几根高贵到寂寥的白蜡烛，烛光摇曳，一簇一簇的映在脸上，温暖又可爱。
她绅士风度十足，奉承一句，多谢曲大明星赏脸。
她莞尔一笑，回她，凌大小姐抬举了，我才是三生有幸。
你一句大明星，我一句大小姐的叫着，说着旁人都知道的话，唯有这二人心照不宣，是夸是损心中了然。
吃了烛光晚餐，天色渐沉，路边上摆起小摊，小商贩们各自吆喝着。
看了前面鸭血粉丝的小摊子，挽着胳膊的手光速松开，围了过去，凌希摇摇头跟上她的脚步。
那人星星眼看着小摊儿拔不动腿。
凌希笑，温声细语：“曲大明星，曲小姐，曲曼婷，你是猪吗？咱们刚吃过饭，你这是又饿了？”
“怎么样，我刚才都没怎么吃好吧，快点别废话，去给我买一碗。”曲曼婷目不转睛的盯着，暗戳戳的搓手。
“你去那边坐着，我去给你买，行了吧。”
小摊旁边有处长椅，与他们初次见面在湖边坐的长椅差不多，曲曼婷掸了掸，坐下，还不忘吩咐道：“不要葱花，多放辣。”
凌希举起手，比了个ok的手势。
她就坐在长椅上看她，为了她挤进人群，小心翼翼的捧着碗粉再钻出来。不知怎么，光是看着这个，心里就满满的，再填不下任何东西的感觉。
忽然想起来曾经参加的某场西洋式的婚礼，神父问，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你都愿意跟她在一起吗？
那么如果就是那么巧凌家家道中落，就是那么巧凌希被那一锅滚烫的鸭血粉丝汤浇了一身，落了个终身残疾，她也愿意，无论什么困境多么糟糕，只要这人还活在世上，她都愿意舍命奉陪。
一碗热乎乎的鸭血粉丝汤端在她面前，她呼了呼，吹散了热气，递到她手上，再贴心送上筷子。
“加了辣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她期待的目光温氲着，盯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快尝一口啊，趁热。”
双手捏着耳垂，黑发垂鬓，白皙的肌肤上没有一点瑕疵，痘也没一个，像匹光滑细腻的绸子，淡淡的光泽，还有唇瓣无论何时都是嫩粉的，不施粉黛。如果说她的美要靠脂粉来衬，那凌希就是浑然天成的，天生的美人。
“凌希，你肯定比粉好吃多了。”曲曼婷情不自禁，“你要是做明星肯定比我合适。”
凌希先一愣，然后笑眯眯的：“你赶紧吃吧，等会要凉了。”
“哦。”曲曼婷低下头，乖乖吃粉，映着街灯偷看她的侧脸，高挺秀美的鼻梁，加上弯弯的唇，真是要人命。
视线太过火热，不用侧脸就知道那人正明目张胆的偷看她。
她卷起手掌放在唇边，轻咳：“又是一个沉迷于我美貌的俗人，唉，习惯了。”
“你这人还真不要脸，长脸还不让人看啊。”吃粉那位挺起腰杆，熟练的反驳。
“说你了吗？不打自招。”凌希摸下巴，弯起一边唇角，邪气的笑：“反正我都是你的人了，想看就大大方方看呗。”
就看一张脸埋进碗里出不来，脸边浮上红云朵朵，小声娇嗔：“不要脸，谁，谁说要你啊。”
那人站起来，伶仃的身体，蹲在她面前，轻轻的把碗取下放在一边，微凉的指攀上唇角，柔柔的一抹。
嘴角翘起一个很温柔的弧度，很认真，很庄重，捧起她的脸颊：“你说的，给我个家，曲曼婷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曲曼婷怔住了，娇俏的笑，素白的指扶上她耳边的黑发：“答应你了，你说，我该怎么样才能跟我们凌希一个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伏在她耳畔，软语温存：“跟我走，你愿意吗？”
融化的眸微微斜视，冰冷的黑洞擦出火星，巨响声随后入耳，子弹朝着那个伏在她耳边的人直射而去。
“凌希，命都可以给你，你说我愿不愿意？”她开口的同时，伸出手臂将她摁在怀中。
子弹钉进她的后背，索性未及要害。
奔散惊恐的人群不断迅速的移动，没人注意静止在长椅上的二人。
昏迷之前她借着身体的力量将凌希压再身下，听到最后一声，是凌希后背的骨骼磕在铁艺长椅上的一声闷响。
她用四肢把她完好的箍在长椅上，只能露出凌希错愕的脸，涓涓的流着泪。
没有生气的人像个玩偶疲软的挂在身上，一动不动，唯一流动的是血液，它从血洞中蔓延，藕荷色的连衣裙散开一朵妖冶绽放的红莲。
血腥味儿瞬间充斥上鼻尖，几乎窒息。
凌希抱起将自己保护的完好无损的人，拼命的奔跑着，忽然不知去向，没想到生命垂危的关头，涌入脑海中的第一个地方，是家。
呵，多讽刺，竟然是她千辛万苦想要脱离的那个家。
泪洒在寒风中，寂寥无尽的巷口，她仿佛抓得住生命，怀中的人是她生存的意义，跌跌撞撞的上了车，红了眼的开，血渐渐殷红车座。
何其有幸，凌希亲眼所见自己的生命慢慢流逝。
她抱住血快流干的人，一脚踹开帅府大门，送进帅府专门设立的医疗间，这里的医生治疗墙上最拿手，比任何一个地方的医生都经验丰富。
她对着推进去的病床，深深鞠躬：“麻烦您了，现在推进去的是我的命！”
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两个人的命。
乱世之中的女人，不依附于树木，是同生同死的藤萝。
医生点点头，把人推进手术室。
门外，凌希贴着墙壁终于站不住了，她坐在地上，拳头砸着地面，一拳拳落下，有血有肉。
空洞的双眼中是无法抵抗的悲痛，是求死不能的绝望，她如撕裂喉咙一般的沙哑，她说：“你要是死了，我绝不独活。”
走廊尽头，昏黄灯光下，目光如鹰隼一般的男人，默默的注视着。
他低声询问：“推进去的是谁？”
阿挺从暗处露出脸来，恭敬回答：“就是大小姐刚回上海时在帕里莫认识的歌星。”
“为什么推进去的是她？”他目光微微一侧，不容置疑的语调。
阿挺一时说不出个所以，只低着头，半晌答道：“是她帮大小姐挡了一枪。”
“为什么是她，我凌家没有人保的住大小姐了是吗？”他冷哼一身，转身而去。
凌慕樵深知，无论是什么关系，朋友，家人，亦或者他最不想承认的女儿跟女人有染的恋人关系也好。
只要是过了命的，就再难割舍。
他本以为凌希自四姨娘之后收敛了很多，没想到，一回上海就又故技重施。
这一次，显然比上一次要棘手的多。
出了医疗间，他停下脚步，对着阿挺吩咐：“去，把凌致给我叫来，这件事，先不要惊动任何人，特别是家里那几个长舌妇。”
阿挺抬脚要走，他又摆手，“还有，查一查大小姐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手术室门牌上催命的红灯灭了。
医生说暂时未脱离危险，还需要悉心观察照料。
凌希要求医生教她换药，好能独立给她清理伤口。
那可是后背呀，这样私密的地方本该除了她再没有人见过的。
除去宽松的病号服，显露出的凹凸有致的腰线，她的肌肤光滑细腻并且十分紧实，整个后背本来如一块完美无暇的羊脂玉玉，现在却多了处刺眼的墙上。
这样的伤口好了以后肯定也要留疤。想起那人平常那么爱美，凌希苦涩的低下头，想象得到这人醒后张牙舞爪的模样，竟不知怎么还她才好。
有了疤，大明星兴许真是做不成了，这下倒好，一锤子买卖，不跟她走也不成了。
无数次幻想她醒来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也许是电影情节一样，颤颤巍巍的向她要水喝。
或许是，含情脉脉的来一句，凌希，你得负责。
她接一句，当然。我们皆大欢喜。
再戏剧一些，便是打在后背的一枪也能把人打失忆，她缩在床上，怯怯的来一句，你是谁？
她泼皮无赖一些，说我叫凌希，你是我膝下的小女儿。
从此以后把她当成女儿来养，好像也不错。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快点醒来吧。
说什么都好，只要你快点醒来。
这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病房里也抽不得烟来提神，她却没有一刻是不清醒的，凌希就像铁打的守护神一样，屁股几乎烙在凳子上。唯恐她醒了第一眼见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这冰冷陌生的病房。
病房里几乎没有人到访，今日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凌希嘘了一声，带他出了病房，她斜靠着墙，透着玻璃往门内看，视线没有转移过。
“凌致，你有烟吗？”
凌致苦笑：“好妹妹，你知道，我从来不抽烟。”
“哦。”凌希看都不看她一样，继续盯着病床上的人，不耐烦的问：“你来干嘛。”
凌致叹了口气，真诚开口：“你打算怎么办，这事老爹已经知道了。”
凌希不假思索：“人醒了，我就带她走。人没醒，我就跟她一起走。”
“胡闹！”凌致皱着眉，捏住她的肩，又松开手：“哪有那么容易，老爹最疼你，他不同意你哪都去不了。”
“大不了回英国，难不成他还能管到国外去。”凌希的眸逐渐变得暴躁，落回那人身上时一瞬间变得清澈平和。
凌致深吸口气，意味不明的看着她：“你怎么走出上海都是个问题，妹妹，你别傻了。”他指着门内，问凌希：“她家人那边怎么说？你不要家，她也不要了？”
“我去说！”这份坚定，掩饰不住心虚，凌致一下察觉。
“妹妹，老爹已经有所防备了，再晚些你连帅府都出不去。”凌致一本正经。
凌希慌了，她揪住凌致的衣领，疾言厉色道：“我该怎么办，他到底还想怎么样，留着我到底要做什么，他对我妈的愧疚，非得还在我身上？这就叫爱了？”
凌致目光坚定，温和道：“你信我吗？妹妹。”
小的时候，妈妈刚走了，父亲公务繁忙，她的生命中只剩下凌致这个哥哥。
那时候的凌致无疑是个好哥哥，少了权力的诱惑，单纯的孩童时期。
他常常说：“凌希，想出去玩吗？”
她扒着铁栏杆看着帅府外面的世界，又想起父亲严厉的脸，急的眼泪汪汪的：“不行，老爹知道了，要打人的。”
“你信我吗？妹妹。”
就是这句，你信我吗妹妹。每次父亲发现之后，哥哥都像英雄一样站出来，一力承担过错，然后总少不了被父亲一顿好打。
凌致小小的身体，额头上都是汗，还笑着跟她说：“妹妹，妹妹，你看，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哥哥是不爱玩儿的，更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他只要抱着书就能在房间里待一天。
小小的人儿心中已经明辨是非。
哥哥对她很好很好。
今天还是那个语气，那个模样，他说：“你相信我吗？妹妹。”
她信了，是骨血之亲的紧密相连，凌希选择相信。
她权衡过，送她远离上海，对凌致百利无一害，他没有理由不帮她。
送走凌致，等她再次进入病房，那人已经睁开眼睛。
像个娃娃一样，乖巧的躺着，见到她第一句话，不是她日夜幻想中的任何一个。
她模糊了双眼，撅着嘴，可委屈可委屈的表情，很可怜很可怜的张开双臂，软软的喊她：“凌希，抱。”
倏地，眼泪噼里啪啦的胡乱落下。凌希扑在她怀里，没有压实，生怕压到她的伤口。
曲曼婷紧紧的合拢双臂，把她圈住。
在她耳边低语：“凌希，我活了，你也好好活着。”
昏睡的时候，意识弥留。
她隐隐听见那把熟悉的声音。
麻烦您了，现在推进去的是我的命。
末了，她补上一句：“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