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2

1998年，7月，夏天，暑假。

高考结束没多久，桦林的大街小巷里全是刚毕业的高中生，十七八岁正是胆大、好奇心强的年纪，有不少背着家长，拿着自己攒了许久的钱偷偷来维多利亚玩的。

可是，她这样的学生不该来这儿啊？还是大白天，他这店都还没开张呢！

三十多岁的葛洪略带中年人的世故、油腻，但西装革履，头发茂盛，身材还没走样，胡子都修理的整整齐齐，看上去人模人样的，此时正大剌剌坐在椅子上，一手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女生。

第一眼看过去，沉静、明艳、倔强。像沙砾中的珍珠那样，是不容忽视的漂亮。

个子高挑、身形略瘦，站得笔直，，一身灰扑扑的长袖长裤，一点亮色都没有，衣衫有些旧了，不过干净又整洁。身材也不错，瘦是瘦了点，但是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不错啊……

葛洪眸光闪了闪，身体微微前倾，想瞧得更仔细些。

头发短短的，毫无造型和美感，像是路边一块钱就给剃头的大爷随手剪的，他咋记得几天前这姑娘还留着长发呢？

虽然发型是丑了点，但好在脸好看。

啧啧，脸是真好看，葛洪说不上来，只觉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五官都刚好是最合适的形状、最合适的组合、长在了最合适的地方，比海报上的明星还好看。最重要的是长得很带劲儿——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倔强、顽强、不驯、不屈，像是身体里燃着一团火，像带刺儿的玫瑰、逼到绝境里依旧无所畏惧地冲人呲牙的小兽——轻易就能激起男人身体里狩猎的本能，好似在她面前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征服她，要么向她臣服。

之前只是在曲波的学校远远瞧见过一次，模模糊糊只觉得漂亮，却不想今日一见，颇有冲击力。葛洪打量了半天，色心大起，眼神越来越放肆，察觉到一阵寒意时才猛然回过神来，这姑娘在他的打量下半点反应都没有，不对劲儿啊？

眼神往上一瞟，直直对上那双眼睛，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一双标志的凤眼，眼尾上挑，睫毛又长又密却一点都不翘，直直的往下长着，在眼下投下一圈阴影，眼珠漆黑，目光森然，冷漠，看他的时候半分温度都没有，眼下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活似恐怖片里的女鬼。

葛洪咳嗽两声，坐直了身体，嘟囔道，“这孩子怎么这吓人呢！”

托这个眼神的福，葛洪总算是想起正事来，一本正经地问，“盛年是吧？你刚才说要来这里工作？我记得你成绩不错啊？之前听曲波儿说你是你们学校的第一呢，好好的不等着上大学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这个年代人们对学习好的人总是印象深刻。

盛年垂下眼眸，垂在身侧得右手用力地掐住左手手腕，白皙的手腕上立刻泛起红来。沉默片刻，盛年平静地开口，“我没去考试，上不了大学。”

“啊？”葛洪立刻八卦道，“咋回事？睡过头了啊？还是记错时间了？”孩子就是孩子，这么大的事都能搞砸。

盛年抬眸，眼里是一潭死水，平静道，“吃了安眠药，睡了两天，没去考。”

这一听就不是简单的吃安眠药的事儿啊！

葛洪内心八卦的欲望蠢蠢欲动，张口想问，却在想起盛年身上的传闻后噤声。他虽然无赖了点，但有品，不想在这个时候戳一个小姑娘痛处。他们家的事，他也略有耳闻，这倒霉孩子估计又被爹妈坑了。

“那啥，你不复读啊？成绩这么好不继续念书可惜了。”葛洪一副长辈口吻。

盛年面无表情的回答，“没钱。”

啧啧，估计爸妈都不管了。可怜的孩子。

可怜是可怜，可是他这里确实不是啥好地方，他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葛洪好心建议道，“你看啊，虽然考不了大学，但是桦林这么大，你成绩这么好，哪儿找不着工作啊？我这地方，哥说实话，不适合你！”

盛年摇摇头，“除了这里，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低着头、微微缩着肩膀的样子看上去可怜极了。

葛洪声音都低了半调，温声道，“咋不行啊，虽然最近情况确实不好吧，但你一个小姑娘去哪儿都比我这强啊！”

“被人缠上了，有点麻烦……”其他工作她都试过了，可是桦林市是个小地方，但凡碰上个人，都有可能沾亲带故的，消息根本锁不住。就好像前几天，她刚应聘上服务员，没两天就被人找上门来了，直闹得你干不下去才罢休。

“啊？”葛洪一下坐正了，警惕道，“你得罪什么人了？”要真是得罪人了，他这儿也不敢用的！

“我妈和……反正不是什么大人物，除了撒泼别的不敢。你这里……她们不会来，不敢。”

不是什么狠人就好。葛洪又恢复先前吊儿郎当的样子，“我这里呢，你也知道，适合你的只有，喏，”下巴点了点窗外，几个浓妆艳抹、穿着清凉的女人穿过走廊消失在视线里，葛洪接着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如果客人有要求还要……”

葛洪挑了挑眉，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轻佻地笑着伸出手指，凌空勾勒着盛年的身体弧线，色眯眯道，“你长得不错，除了发型有点儿……换件衣裳，稍微打扮打扮，绝对讨人喜欢！”说话得模样活似烟花之地的龟公。

盛年不喜欢这种眼神，这让她感觉自己不是人，而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略略皱了皱眉，盛年抬起头来，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不是来应聘这个的。”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对上盛年略带攻击性的目光，葛洪好笑地摊了摊手，“我这儿可什么都不缺啊。”

“我听曲波儿说，你缺个会计。”

又是这小子！葛洪牙缝里挤出一句，“臭小子，嘴跟漏壶似的，什么都藏不住！”

他确实是为了账目发愁。

维多利亚这么大的店，光他自己一个人是盘不起来的，背后自然是有靠山的，每月的营收自然也是要分一部分给靠山。可是这投资的钱全是他出的，店也是他经营的，每个月看着大把的钞票从自己的口袋里出去，他心疼啊！

偏生他背后的人还是个贪婪的主，当初为了保住自己的店不被吞掉，葛洪想了个固定分红的法子。哪承想，对方常常明里暗里打探他的账目，生怕自己的分红被葛洪昧下，甚至还想介绍个会计给他，这可不就戳到葛洪肺管子了嘛！

他原本也想请个会计帮他捣鼓捣鼓，可是现在虽然不景气，会计却依旧是每个厂里的宝贝，轻易不会被辞退，这样的人才根本不在市场上流通。

改革开放虽然已经有几年了，桦林人还是老观念，觉得进厂做工人比什么都光荣，什么商贩、个体户那都是要被人瞧不起的，更别说他这种营生了，老百姓躲都来不及呢。但凡是有点经验的财务都不会到他这儿来。那些刚毕业的生瓜蛋子他又看不上，也信不过。

眼前的人是他表弟的朋友，倒是有几分可信。只是……

“你一个小姑娘，能行吗？”葛洪怀疑道，“做账可跟学习考试不一样，你才高中毕业？”

“我会，我妈以前是桦钢的出纳，她教过我，有时候财务室的人忙不过来也会让我帮忙。”盛年语气平缓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东西，葛洪略有动摇，“那都多久的事儿了……”

“让我试一下吧，不行的话，一分钱工资不要。”她说。

葛洪想了想，把桌上的一堆账本推给她。盛年也不含糊，说干就干。坐下来拿起账本就看了起来，她也不用算盘，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着。葛洪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只是她认真做事的时候身上仿佛有种魔力，让人静心的魔力。

她也确实没说大话，很快就把手上的账目理得七七八八了，还给葛洪提了几个怎么用账目忽悠靠山、让自己少出钱的建议，条条有理有据，不仅可行而且易操作。不是纸上谈兵，是肚子里有真东西。最要紧的是，她肯帮他作掩饰！

葛洪当场就拍板让她留下了。不过葛洪趁火打劫，把工资压得很低。盛年跟他拉扯半天才从葛扒皮手上为自己争取到合理的薪水，并且给自己在这里找到第二份兼职——后厨服务生，每天晚上在后厨洗杯子，不用接触客人。薪水微薄，但好处是日结，即日上岗。

“两个工作一起做，这任务可不小，你这小身子板吃得消吗？”两份工作加起来，她这一天至少有14个小时在给她打工。

葛洪严肃道，“咱可得先说好，兼职不能耽误正事！”

盛年信誓旦旦道，“您放心，应付不来我会自己调整工作，绝不耽误您的事儿！”

走出维多利亚前，盛年问了下时间，接着脚步不停地赶去桦林市图书馆。

还有点时间，得再借几本书看看了，临时抱佛脚只能应付面试，不是长久之计。

葛洪从楼上看着盛年奔跑着闯进夕阳，落日余晖挂在她身上，仿佛是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光一般，耀眼夺目。

葛洪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感慨道，“年轻人就是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