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莫话当年事

叶宇飞醒来以后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古怪，他比起原先多了一些忧伤。如果说之前的叶宇飞是坚如磐石，现在倒觉得是百炼刚化为了绕指柔。

不过，陈琳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老人年事已高，她作为玄孙媳妇自然要尽孝，她每日除了复习功课便是帮着老人整理誊抄他关于医学的心血集成，也会做一些软和易嚼的素斋和陪老人诵经。老人家医术高超，若是说起这当今的隐世的中医圣手这位老人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更何况现在叶宇飞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仍需卧床休息，也因此老人也婉拒了叶泽宏请他暂居叶府的请求。

至于理由，自然是叶家公子已经痊愈，自然不需要他再治疗。至于叶宇飞仍然没精神的原因，老人也只是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恕老身直言，令公子这番病全是因为心结所致。身疾易治，心病难医，情之一字实在伤人啊。”

越是修炼得道的，越是不着半分烟火痕迹。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与自己素未谋面，却能一语道破自己的心结，令叶宇飞心中忐忑不安。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见他没有重视起那张化验单，梦见陈琳怀了楚晚宁的孩子，梦见虽然陈琳与他与他断情，甚至连让他讲出心里话的机会都不给，梦见楚晚宁没有牺牲回到了成都与陈琳团聚，梦见陈琳的孩子出生了，而他只能躲得远远的看着她幸福的样子，梦见……

直到听着陈琳诉说着对他的怨恨，他才从噩梦中惊醒，第一反应就是抱紧了面前的陈琳，这是老天给他最后的机会了。

上辈子的他有顾忌，但楚晚宁没有。任他在战场上纵横捭阖，在情场上却并不具备任何优势。

活人永远斗不过死人，楚晚宁的确是威胁，但是危险从来都与机遇共存。与其让他继续因为淡漠无视而让陈琳对他的恨意越来越深更甚者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倒不如给他个鞭策。

毕竟，他唯一的目标，是陈琳，却不是用权势、地位和金钱可以打动的，唯有真情，唯有关爱。

他现在给不了，但是他不能放弃。

两辈子加起来近二十年的孤枕难眠，以及三番五次的死里求生，足够让他想明白很多事情。

他毕竟需要一个家，需要一个有她的家。

叶宇飞一直有一个心结，就是在那次刺杀高野次郎的任务中弄丢了陈琳，导致爱人变了模样，最终反目成仇阴阳相隔。他就爱了一个人也害惨了人家，这份罪孽如何偿还的起。如今为何心情低落，也是想着不知在这一世能否将亏欠陈琳的都补偿给她，与她共度一生，用生命去保护她，不再让她受伤害。若是不能，想来还是会带着这个心结离开。有没有好运等到下一辈子重来再解开这个结？想想就不可能。那么这世自己能等来么？

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

有些人，不能再等了。

老天不可能总是眷恋他。

这日正值黄昏，庭院里斜晖脉脉，斜斜照进屋里，光线被重重绣帷掩映，更暗淡了几分。陈琳刚陪老人用了晚膳，又嘱咐了小厨房以后膳食要煮得软和些。为了老人能调养胃口，最好是喝煮得极稠的粳米粥，小菜也以清淡为宜，饮茶也不宜太浓了。

陈琳交代完便来到老人居住的房间外，不让通传的悄声走了进去。在闭眼诵经的老人身边轻轻跪下，怕有一丝惊动，陈琳有点失神的看着旁边布满岁月痕迹的老人，百余年的时光让他的端庄俊雅褪去，但是那份庄严大气平稳气度却最能安抚人心。

收回目光，陈琳也闭起眼睛，静静聆听着老人嘴里经文。渐渐的，内心那一份不安缓缓散去。就算是重生，复仇也不能是她生命的主线，并不是没有仇恨，只是有比复仇更有意义的事情去做，那就是享受自己的新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想明白了，她心下一松，睁开眼睛却对上了老人慈祥睿智的双眸。

“爷爷。”陈琳立刻恭敬的道。

“琳儿今天怎么有空来陪我这个老头子诵经？”老人微微一笑，陈琳上前小心的把他搀扶起来。

“孙媳每日都来陪伴爷爷的，爷爷这样说倒叫孙媳觉得自己是个小白眼狼，没有目的就不来似的。”陈琳装出一脸委屈的样子看着老人。

被她这副模样逗笑，老人拍拍她的手，缓缓道：“我的儿，你眉宇之间有烦忧之色，说吧，有什么难倒我们聪慧的陈琳姑娘？”

陈琳看着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沉静了一会，轻声道：“《古诗十九首》有云：‘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那若是离心而同居呢？该如何终老？”

老人是她一直敬重的长者，前世他就教导了她很多东西，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第一世这位老人在白有苏身亡之后还好好的活着，自己是不是就不会与落得那样的下场。

不过她也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随着灵魂的回归与完整，前世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尤其在做了梦以后，她久久都不会忘记。

小丈夫没有早夭，自己没有落在日本人手中受尽折磨，也没了那么多同胞死在她手上，这一世是不一样的，她清楚地告诉自己。

然而，她却没办法消磨掉不甘和恨意。

也不一定是恨，更多的也许是委屈。

第一世的她一生幸福的时光太短暂了，父母和竹马相继被杀，自己失去大半记忆一直活在眼盲心盲当中，爱人没有按照约定在自己落入日寇魔掌中将她打死，致使她受尽了身心的双重折磨，还有来自自己所效忠信仰的无尽的卝玩卝弄卝和算计，一个女人的善良与柔情活活被给磨没了，变成了一个冷血残忍的刽子手。

而叶宇飞来到成都与她重逢后对自己一直很冷漠甚至绝情，一心想着除掉自己这个特务头子，从未为她考虑过，也从未为她做过什么。最终他还是了杀死了自己，结束了这段孽缘。

每一次梦里想起来的时候，她都蜷缩在被窝里，紧紧咬着被子，哭湿了半床。

等第二日见到小丈夫的时候，她却一个字都没提。

第一世遭受过那般的凄凉苦楚，她对叶宇飞的一腔情分，也随之给生生的消磨殆尽，徒留下一片冷漠。但小丈夫与叶宇飞不同，不管当时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走到一起成为的夫妻，小丈夫所做的一切都让她动容感激，即便因着那场要了她命的车祸，他们二人之间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心结，可这样数年如一日的相互扶持下来，他们敬信彼此爱重彼此，又岂会没有半点旁的感情在？只是前生自己不爱而嫁，落得那个下场，何尝不是错？

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人在两家长辈不幸因为疫情去世后就闹翻了，除了吵架就很少有其他的交流方式；而就算吵架，也是各说各话，没有静下心来为对方考虑。他跑到外头租的房子，她就去办公室加班。所以，那么美好的感情就在猜忌和争执中慢慢消耗。其实她知道，他就是想让她对他多上心一些，但是她已经不敢爱了；她也知道他就是在忙工作，但就是不相信，因为他家中的老人生病也没时间探望。

挣扎了好几年，他们都努力过，但是无济于事。易千洋说是老黎不甘心，而她怕影响前程。这话对，但不全对。即使没有爱情，他们也是真心实意的想维护这个家的。

原本以为时间终究会抹去所有的错误，原来，只不过是被埋藏起来，一旦想起，便是锥心刺骨的疼痛与纠葛。所谓的温柔，所谓的鹣鲽情深，原来背后竟然如此伤人彻骨。

老人抚着佛珠的手一顿，温柔地开解：“许是他自己也有苦衷呢，只看你愿不愿意听他的解释。”

陈琳不能完全认同，她只是摇了摇头，眸间锋芒隐隐变得黯淡。

若是有苦衷，也不会杀了她。

这是难解的心结，她甚至没办法同老人讲。

而后又听老人继续说道：“如果是他没有让你满意，你也可以怨他的。”

“只是他也是太年轻了，不晓得怎么办是好呢。”

老人不知道孙媳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夫妻俩这一辈子哪里会没有争执和吵架，不理解，不认同，再正常不过。

远远到不了记死人的仇的地步。

“等他们年龄大了，回想往事的时候，肯定要后悔的，她也不容易啊，当时怎么会忍心伤害她呢？”

这话虽不是正确答案，却让陈琳的心里发生了一丝丝颤动，她眼前起了一层雾，强忍着泪意，回问道：“真的会后悔吗？”

一颗泪珠顺着眼尾滑落，埋进衣衫里，找不见踪影。

“会的。”

浑厚的声音似乎带着力量，一锤定音的时候，像是在坚固的铁笼子中敲开了一道裂缝。

那裂缝很小，却是看见希望的开始。

青年女子芯子，却承载着几世的痛苦记忆，陈琳抿了抿嘴，佯装轻松：“那我也会暂时原谅。”

她不想叫老人看出来，只是今晚有些绷不住。

以后都不会这样啦，毕竟这辈子都不一样了。

陈琳见时候不早了，便向老人告辞，打算回去。走出房间，正见叶宇飞站在廊下，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只是深深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