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泽宏知道叶宇飞病倒已经是一月四日的晚上，就在叶雅颖的处理结果刚出来的那一天。戎马一生的老将容色倦怠，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很显然，为了这一连串的真相，他也同样大伤脑筋。
傍晚的时候楚晚宁进来给他看过一回，量了两回体温，第一回是39°，第二回是38°，只好自嘲地笑笑也算降了温。楚晚宁要照顾陈琳不能多待，留下了一些药品，老李还嘱咐许东他们留下照顾，身边也有女性的医护人员，老李到底是政委，他的话许东只好当命令来听。
他只能打来一盆热水，打算替叶宇飞擦脸擦手，许东捏着他的手，几根手指紧握成拳，都瘦的一节一节的，骨节分明，手上暴起细长的青筋，和嘴唇的颜色一模一样，白的泛青，脸色则是高烧病人的那种潮红，和手里的温度一样，滚烫的吓人。许东突然觉得没准这时候陈琳在也是一件好事，到底叶宇飞见了她，也算有了一点依靠。
叶宇飞病的十分严重，但是原因其实颇为可笑，一场关于女友的可怕到近乎真实的噩梦，让坚如磐石的他全盘崩溃。陈琳音讯全无的那些年，他都不敢想象她经历了什么，他不敢去想象，只要一想，就觉得无比恶心，连带着心肝肺脏都一起发抖，心里一阵一阵发寒。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是楚晚宁，陈琳一定会……本以为泄欲已经是能对一个女人做的最可怕的事了，梦里的她所经历的比这还要残忍百倍。
这些天，他都待在病房里，只要清醒便会对着窗外萧瑟秋风，兀自沉浸在默然的悲戚中。一想到陈琳怨恨的眼神和话语，如今又遭此打击，更让他意志消沉。一壶残酒，一盏孤杯，数支白烛燃着几簇昏黄的冷焰，一身布衣，形影相吊着，沉浸失落颓丧之中，无法自拔。他虽可以在兄弟那里得到安慰，却始终无法对着他们倾吐心事，任凭满腹心事，翻覆如潮。他像一个溺水的人，只期待有人，能将他救出这风浪之中。
在那几日里，清醒也好，昏迷也罢，他说得最多的话便是，“琳琳，我错了，对不起……”他的愧疚让他无颜去面对陈琳，也让他一下子变得自责和彷徨，难以自解，更让他身边的亲友心事重重。
叶泽宏在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下走进病房的时候，叶宇飞恰好醒着，许东这时候倒是不知道去哪里了，叶泽宏头一次知道，原来他真正哭起来是这个样子，哭的翻江倒海咳的肝胆俱焚，原来失恋之痛于他，并非外人所想的无声无息，那种痛心蚀骨只是起于微末，最终会焚尽五脏六腑以致铺天盖地。
叶泽宏什么都没说，也不曾垂泪，他做的只是把儿子瘦的脱了形的身子搂在怀里，任他放肆地哭着。虽然他在知道陈琳的真正身份后与其相安无事，但是叶宇飞，是他惟一的儿子，他不得不为他的自责而忧心。
叶宇飞送走父亲后把自己锁在病房中，连晚饭都没吃。许东不放心他，让翠玉去厨房做了夜宵，自己亲自送来劝他吃。
“许东，我没胃口。”叶宇飞说道。
“大哥，你好歹吃一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吃不喝，身体会垮掉的。你吃一点吧。”许东苦口婆心地劝道。见叶宇飞不为所动，许东又劝道：“大哥，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盟爹盟娘知道了会心疼的。”
“好吧，我吃一点。”叶宇飞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不过，我头有点疼，我先吃点阿司匹林吧。”
“大哥，这药吃多了对身体有害，不能常吃。”许东担忧道。叶宇飞这段时间经常头疼，常吃阿司匹林来缓解头痛。
“我会注意的。”叶宇飞边说边把药吃了。
“大哥，这药对胃不好，你快把这夜宵吃了。”许东关切道。
“好吧。”叶宇飞依从了。翠玉准备的夜宵是一碗鸽子汤和一盘饺子，饺子原是过年要吃的，而鸽子汤有助于伤口恢复，很适合受了刀伤的叶宇飞喝。叶宇飞实在是没有胃口，他只吃了两个饺子便放下了筷子。
“大哥，再吃点吧，这饺子很好吃的。这鸽子汤翠玉烧了很久，你喝点吧。”许东继续劝叶宇飞吃东西。
叶宇飞见许东一脸关切之色，不忍让他为自己担心，便又吃了两个饺子，又喝了半碗鸽子汤。“许东，你别再劝我了，我真的没有胃口再吃了。”
许东见叶宇飞好歹也吃了点东西，知他心情不好，真的没有胃口再吃，便不再劝他再吃点。“大哥，女人气性大的时候什么狠话都能说出口，你别把她的话当真。”他安慰道。
“不，她是真的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叶宇飞痛苦地说道。
“不会的。陈琳只是一时生你的气，才会说出这些伤人的话，等她气消了，她会体谅你的。”许东说道。
“许东，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很明白，她不会原谅我的。”叶宇飞绝望道。
“大哥，陈琳也太过分了，毕竟你们俩曾经好过，她怎么能这么对你？她再怎么恨你，也不该对你说这么伤人的话。”许东继续安慰道，看来许东对陈琳的误解很深。
“这不关她的事，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叶宇飞替陈琳辩解道。“陈琳恨我是应该的，她恨我也是应该的，是我对不起她。”叶宇飞内疚道。
“可陈琳也不该说这些话来伤你的心。”许东替叶宇飞不平道。
“许东，换作是你，你很爱一个人，那人却背叛了你，辜负了你，后来又利用你，存心欺骗你，对你冷漠甚至是绝情，还差点将你置于死地，你还会爱那个人吗？你会原谅那人吗？”叶宇飞问道。梦中的他只看到了那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何琳，却忽略了那个因爱受伤、惨遭屈辱的姑娘。他只一味指责何琳变狠毒了，变得没有人性了，却不去想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残忍。也算是因果报应吧，没有自己当初种下的因，又怎会有后来的苦果呢？许东和叶宇飞一样，他们只看到了何琳心狠手辣的一面，从不去深究她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她生来便是心如蛇蝎、屠戮同胞的女魔头吗？显然不是。她也曾善良过，也曾宽容过，会因为别人的幸福而祈祷，会为他人的不幸而悲伤。叶宇飞他们只会在民族大义上问心无愧地指责她，没有一个人换位思考过，从来没有人站在她的角度为她想一下。
叶宇飞的话使许东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大哥，你当初辜负她是因为阴差阳错，后来是为了国家和民族，你也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听了叶宇飞的话，许东换位思考，觉得陈琳其实也挺可怜的。“大哥，我听李政委说了，陈琳就快和楚医生结婚了，报告还没批下来，你就不再争取一下？”他说这话时一点都不理直气壮。
“不必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叶宇飞长叹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当初是我险些让她落在日本人的手里，差点把所有的苦难和痛苦留给了她，让她一个人面对，一走就是八年多；我回到成都后，又对她的遭遇不管不问，甚至对她那么绝情，背弃了当初的誓言。更何况，我又亲手朝她开过3枪，她又怎会不恨我入骨？她凭什么要和我在一起？我又有什么资格还和她在一起呢？！她对我的恨意只怕永远无法消除了！”叶宇飞内疚不已，他说到这，只觉自己此时如万箭穿心一般痛苦。
“大哥，当年情况复杂，再加上戴笠隐瞒，阴差阳错之下，你也是逼不得已才辜负了陈琳的。大哥，你别太自责了。”许东劝慰道。
“许东，陈琳所受到的伤害不亚于翠玉所受的伤害。当初你在街头看见翠玉穿金戴银，以为她嫁给高官做了小，还骂她是‘贱人’；后来看见她被逼着接客，你还气得差点一枪杀了她。”
“那不一样。我和翠玉在爹娘面前磕过头，而大哥你是对陈琳发过誓。”许东辩解道。
“正是因为我发过誓，所以更不可原谅。许东，当时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翠玉，难道翠玉当时就不恨你了吗？”叶宇飞又问道。
这一下又把许东问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如实答道：“大哥，我不知道翠玉她恨不恨我，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吧，我以后会好好对翠玉的。
“所以，陈琳恨死我了，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叶宇飞伤心地说道。
许东想再安慰叶宇飞几句，却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能说的话刚刚都已经说完了。
叶宇飞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幸好大家都没事。许东，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吧。”
许东依言走出了病房，关上病房门前又关切道：“大哥，你要保重身体啊，盟爹盟娘这些天一直很担心你。”
许东离开后，叶宇飞在病房回想着他与陈琳的过往，他不仅头痛没有好转，似乎还染了心痛。
陈琳，你是想逼我们亲手杀了你。你是我们的战友，又救了那些同志的命，如果我们杀了你，便是不义。你是想让我悔恨终生，想让我们成为恩将仇报的小人。
你为了报复我，为了让我因错杀自己的战友而愧疚一生，你不惜逼我亲手杀你。你的计谋没得逞，你的目的却达到了。我没有亲手杀了你，可我仍旧对你愧疚不已。如今你我再无在一起的可能，我注定是要抱憾一生了。
叶宇飞拿起水杯，将白开水一饮而尽，遮掩了嘴角的苦涩。
她终于借此消失在了各方势力的掌控下。
能将身份隐藏的如此之深，顺利瞒过所有人的，也只有她陈琳了吧。
想至此处，叶宇飞的心再次被突如其来的疼痛给狠狠的揪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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