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

太宰治养了一只鸟。

　　常常把自己洗得湿淋淋的鸟。羽毛的颜色洗得看上去很甜，像只放在果盘里的橘子。

　　太宰治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不厌其烦地给它换水，心情一般的时候就随它去。明明是拿来喝的水都糟蹋得不像个样子，笼子里铺的东西湿得一塌糊涂，那只鸟站在笼子里边，一遍一遍地啄着笼子上的铁丝，小米上落了点灰，又糊了层水，似乎还是两天前换进去的样子。

　　有天太宰治隔着笼子逗了逗它，那只鸟不出意料地转过脸狠狠地啄了他一口。太宰治就抽着冷气把流血的手收回来，然后蹲在原地望着伤口里淌下来的东西发了会呆。

　　他又觉得反胃了。

　　二、

　　呼吸，脉搏，心跳，体温……任何生理活动。只要能通过这具尚且残留着热度的躯体感知，就已经觉得作呕了。

　　他想起吃下去的食物和水，身体里流出来的汗水或血，想起自己正赤足踩在地上，吊灯上坠落的灰尘砸到角落里积着霉斑的一袋橘子上，想起湿淋淋的小米和那只湿淋淋的鸟，又想起试修了好几次反而沾得满手味道的坏掉的水龙头。他直起身，看着放在水池边缘的手指留了好大一块水彩颜料似的血痕，觉得脑子有点空。

　　“呐——我说，”他蹲在笼前，笑眯眯地撒娇，“你怎么不吃东西啊？你也想跟我一起走吗？喂别再啄了，你好吵啊，吵闹起来简直像只狗。我说——在你脖子上拴上链子吧？我出门的时候就牵着你……”

　　那只湿淋淋的橘子在盯着他看。乱蓬蓬的羽毛下生着好漂亮一对蓝眼睛。

　　太宰治觉得那双眼睛像结霜了的氟石，又觉得像是颗天空似的透明的心脏。“你的眼睛里起雾啦，横滨外面也起雾了。如果我现在把窗子打开，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啊？”

　　“……那天也是，横滨起了好大的海雾。”他抬手朝窗外点了一枪，裂纹蛛网似沉默地浮在透明的海雾里。

“你看，你要是不怕流血，怎么不现在就从笼子里撞出来呢？”

　　三、

　　太宰治从医院回来。

　　橘色小鸟正站在靠近门的一侧，一瞬不瞬地望着门的方向。

　　它浑身湿淋淋的。

　　血气凝固在薄蓝的眼睛里，像是漆色剥落的生铁被雨洗过。

　　“我回来了。”太宰治随口安慰道，他背倚着鸟笼坐下来，神色有点恍惚似地叹息着说，“好像做了个梦。”

　　橘色小鸟停了停，又低下头开始啄笼子。

　　笃笃笃。

　　哗啦啦。

　　它叼着细细的铁丝拽个不停。羽毛溅在空荡荡的水碗里，横滨的三月里大雨如焚，皑皑雾色恢宏仿佛蜃楼。太宰治遍体透湿地坐在原地，绷带里往外渗血，下颌上往下滴水。

　　“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啊，你。”他含笑着说，“是因为想见我，还是因为我说让你撞出来？”

　　橘色小鸟扑腾着用翅膀拍了好几下笼子，闹腾得不像个样子。太宰治感觉对方叼着他的头发胡乱扯了好半天，又不停地啄他的衣领，看样子是气得要命。窗外雨声里裹了雷，轰隆隆地响在雾霭模糊了的凝固的石灰水里。横滨的马路上铺满灯色斑斓的镜子，暖风里软绵绵地抱着一点凉。

　　太宰治睡得迷迷糊糊，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响一样蓦地张开眼睛，转头往窗外望去。

　　他说，“响春雷了。中也。”

　　他伸长脖子向窗外看个不停，窗外除了雾霭就是雾霭。橘色小鸟颇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也伸长脖子往窗外看去。

　　“樱花要开了。”

　　太宰治这样说。

　　他想着想着就含笑着继续自言自语，或者是颠三倒四，胡言乱语。诸如山樱花要四月里才烧得鸟居下的茶汤都干掉，今年三月里雨水大得厉害，织田作说他月底就回来，会给我带红豆大福，还有酒，酒全部喝完了，味道太冲了，只是稍微闻到味道眼睛就有点模糊了，简直……简直像是到了黄泉比良坂那边了啊、所以、年轻美貌的老板娘请再替我加点水吧？

　　橘色小鸟望着窗外。他望着橘色小鸟。

　　“哎呀你看，一个不留神，都已经冬天了啊。”太宰治说。

　　“太宰治！你这混蛋吃错药了吗！”对方怒气冲冲地伸手过来探他的额头，粗暴地把他往床上拽。太宰治踉踉跄跄地起来摔到床上，一面抱怨着中也好粗暴啊一面又含笑着去亲吻对方的耳尖。对方毫不客气地推开他，往他嘴里塞了一个体温计，又扯过一大团被子和抱枕丢进他怀里。

　　杳杳的春雷从灰色天宇下的屋檐里流进来，廊外的雨声温吞得像是烧沸的雾气。春草生在烟色青青的三月里，像是由着风向和绵延的雨流不停拔节。太宰治睁开眼睛，把湿淋淋的手背从眼睛上拿下来，顺手在被角上擦下一段水痕。

　　他望着笼子里兀自扑腾个不停的橘色小鸟，笑眯眯地说:“啊啦，我又做梦了。是真的就好了。”

　　那一小只橘子还摆在果盘上。只是干枯得不像个样子了。

　　倒是茶气还在。

　　已经……快要十一月了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