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依是个伶人，以唱戏为生，没什么大名头，不过也饿不了肚子。

他这辈子吧，大大小小的事儿忘了些许，可唯独儿时的那道温柔如水的声音一直深镌于心。

那得说到饶依八九岁那会儿，那日他在梨园里抹地，这是梨园的规矩，小儿一开始就得做杂役的活儿。

饶依那日没留神儿将脏水泼到了一位老爷身上，那老爷脸气的涨红，扯着饶依的衣领就要动手打他。饶依那会儿不过是个小孩童，哪儿能抵得过那肥头胖面老爷的劲儿？

就在那老爷要落掌时，一个长衫公子将饶依抢了过去，护在身后，对那老爷道:“自个儿走路没长眼，偏要怪小娃娃，莫要丢脸嘞。”

那时，年仅九岁，连戏本台句都记不全的饶依把面前的长衫公子从头到尾都刻在了心里。

后来，饶依得知那日的公子竟是个出了名的商人萧斯哲，已二十有余，家中已有妻室。

等两人再见之时，饶依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他和一众师兄弟站在萧家厅堂前，萧斯哲怀里抱着个豆丁般的小丫头，侧过脸与身旁的年轻太太交谈。

因萧斯哲的太太只育有个小女孩，两个姨太太又均无所出，偌大的宅院只住这么几人，时常会显得冷清，所以萧家人闲来无事特喜欢听曲儿。

饶依见年轻太太好生打量了一番自己，转头对萧斯哲说了什么，萧斯哲点点头，穿过人群看向自己，含着笑。

饶依被那一道视线惹得慌了神，心漏了一拍，他愣愣地看着那道身影，清风拂柳柳拂人心。

最后饶依和另外两个年长的师兄被留在萧家唱戏。

饶依欣悦了许久，他终于日日都能见着自己的长衫公子了。

可不曾想几天后，饶依还未盼来萧斯哲的传唤，萧家便惹上了麻烦。

饶依与师兄一直住在萧家的一个小别院里，那天萧家一片狼藉，不管是下人还是姨太太，皆卷着细碎铜钱慌里忙慌地收拾东西走人。

饶依的师兄打探来消息说萧斯哲惹上了什么军爷，他的太太女儿都死了，萧斯哲自个儿也残了，现在人还没回来，但萧家估计已经气数殆尽，大家能逃的都逃吧！

饶依坐在床榻边，看着两个师兄忙不迭，他却担心萧斯哲，残了，人跑了，谁来照顾他？等他回来，见着原先祥和安宁的宅院变成现在如同打仗一般，心里该有多难受。

两位师兄催促了几番，见饶依坐如松不肯走，便不想再管他，还是自个儿逃命要紧。

等宅子里重新清静下来，饶依把宅院打扫整理了一下。

萧斯哲回来那日，饶依正在打扫前厅，他听见大门口有动静，心中一紧，扔下扫帚便冲出去。

萧斯哲是被人扔下车的，身上长衫皱皱叠叠全是一条条血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就那样虚弱地趴在门口的石阶上，手指颤巍巍地伸出来敲着门，但只敲出个细微的动静，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饶依跌跌撞撞跑到门前见着这样一番场景，眼泪在那一刹那盈满眼眶，他顾不得什么，跑上前蹲在萧斯哲身边，轻轻扶着他的手臂，生怕碰着他的伤。

饶依的喉结难受地滚了滚，轻声道:“爷，饶依扶您进去。”

“饶依是谁......”

萧斯哲还未说完便晕了过去，饶依大惊，赶紧背着萧斯哲回房，将萧斯哲安顿好后，又急忙拿着自己身上的铜钱便跑去请大夫。

大夫说，萧斯哲身上的皮外伤还算好治，可他的那双腿是无望了。

萧斯哲醒来时屋里没人，饶依正在厨房熬药。

饶依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走进去时，便听见萧斯哲声音柔柔的，“人都走光了，你怎么不走？”

饶依心里高兴，萧斯哲昏睡了几日终于醒了，语气里皆是藏不了的欣喜，“饶依想跟着爷。”

一月后，等萧斯哲身体恢复了些，两人搬出了宅子，住在一个小巷子里。饶依用自己身上的钱给萧斯哲置办了一个木质轮椅，取回来那天萧斯哲嘴上怪他乱用钱，可眼里全是光。

饶依找了个戏班子跟着唱戏，挣点小钱维持生计，可这戏班子压榨新人，一连几日下来，饶依的嗓子已成沙哑的了。

萧斯哲心疼让他别那么累，说咱身上还有钱。饶依听了却笑起来，在纸上写着:爷还要去上海重拾家业呢。

萧斯哲捺不住心头的酸涩，让饶依到自己跟前来。饶依疑惑着走过去，还来不及反应，便被萧斯哲紧紧拥着。

“好，这燕京不留咱，咱便去上海。”

饶依十八生辰那日，萧斯哲自己使着轮椅去给饶依买了个小蛋糕。

饶依回来后哭的一塌糊涂，萧斯哲温和地笑着，“都是大人了，还这么哭，不成样子。”

“在爷面前，饶依不需要成大人。”

那晚，饶依轻轻覆上了萧斯哲的唇，流连了一会儿，抬眼忐忑地看着萧斯哲。

萧斯哲眉眼弯弯道:“原来男孩子的唇这么软。”

一年后，两人一起动身去往上海。他们在那边买了个小宅子，够两个人住的那种，不大不小，还挺温馨。

前两年，饶依白日里陪着萧斯哲去办事做生意探上海的生意门路，日子很艰难，不过好在萧斯哲还有几个同窗好友多多少少给了些帮助，慢慢地有了些眉头。

有一次萧斯哲的一单生意被人搞砸了，差点把家本子也赔了进去，虽说这是生意场上经常会有的事儿，萧斯哲从前也经历过，但现在重来一次，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大。

饶依唱完戏回家时，萧斯哲便落泪了，道:“饶依，跟着我没出息的。”

饶依将萧斯哲搂在心口，道:“爷就是饶依的出息。”

七年后

上海滩出了位名伶，霞衣翩翩，举步拂柳，声如莺，眸如星，引无数富家公子小姐心悦。

不过这伶人却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听闻他一年只唱四出，春夏秋冬各一出，唱的均为一人。

“那是萧老板吗？”

“看起来是诶，他也是来看饶依的？”

“坐在这厅堂的，哪个不为饶依？”

......

随众人的目光望去，在厅堂上座有位长衫男子双手捧着茶，眉眼温和，嘴角噘笑，没有太出众的容貌，却有出尘的气质，站在他身旁的几个下人，正有条不紊地上着甜点。

就在众人还在议论时，里间走出来一个半化着妆容的男子。

“是饶依！”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随即厅堂各处皆是欢呼。

而饶依却未回应众人的热情，视线一直停留在厅堂上座，他径直走过去，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缓缓蹲在那人身前。

“爷怎的来了？”

“今日事务结束早，想着还未听过你唱戏，便来了。”

“爷要想听，饶依何时唱都行，何苦亲自跑来，今日这腿还疼吗？”

“有一点，不过好多了，这假腿儿走起来还是挺利索的。”

“那晚间饶依再帮您揉揉。”

“一边唱一边揉么？”

“只要爷同意，怎的揉都行。”

作者：眷眷lary

22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