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铢嬅

　　天渐亮了，知嬅从睡梦中醒来。虽然昨日是有些委屈，但先前答应给姨母做的刺绣还未完成，只有暂时放下心中的委屈。知嬅起身梳洗，挑了一件平日不太爱穿的蓝色玫瑰花纹连衣旗袍，颈部佩戴了一条青色碧绿梅枝华龙，头梳小两把，配了些梅花形的青色发簪，小两把头的右翼配了一株黄宝石碧绿流苏吊坠，今日的配饰显得知嬅十分的清新淡雅。

　　知嬅用完早膳便一早携同婢女蘴枝去了绣坊。到了绣坊门外，只听见张嬷嬷又在训诫绣女“你们一个个绣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叫你们绣牡丹富贵，你们到好！给我绣了些野花野草。”

　　其中一位绣女憋了许久的气，终于爆发了：“你每天只知骂我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明明姐妹们都已经很努力了，你总是故意挑刺，有本事你拿出好的绣品给我们瞧一瞧啊！这样姐妹们也心服口服了！”

　　张嬷嬷一怒，呵斥道：“死丫头，今天反了你不成！那好！我就让你心服口服。”

　　张嬷嬷转头便看见了知嬅，急忙相迎道：“请格格安！”

　　知嬅温温一笑：“张嬷嬷快起来吧！我也在等着看你的好绣品呢！”

　　张嬷嬷转头便走向西厢，在厢房的柜子里捣鼓了几下，慢慢地拿出了一个看似有些年头的檀香木盒，嬷嬷拿着木盒进了绣坊，众人围成一团，知嬅也在其中。

　　嬷嬷一边嘀咕一边擦拭着木盒：“我这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绣品，到时候你们一个个的增加两个时辰的绣工时间。”

　　众位绣女虽有不满，但还是很稀奇木盒里的绣品。嬷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盒，慢慢地整理了一下。

　　只听众人“哇”的一声，知嬅也急忙上前一看，只见是一幅千手观音青丝苏绣。观音像的发丝绣得如同真发似的柔顺光泽，观音像绣得如同活人一般。

　　知嬅一边欣赏，一边道：“这世间竟有如此精美的绣品！”

　　知嬅慢慢的看向了张嬷嬷，道：“嬷嬷，您竟然有如此精巧的绣工手艺！日后还望多多指教。”

　　众位绣女也心甘情愿的接受了处罚，急忙道：“张嬷嬷，奴婢知错，还望您日后多多教导。”

　　张嬷嬷冷里带热道：“您们呀！把那个心思多多放在绣工上就好了！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绣女！”

　　张嬷嬷一边收拾着观音像，一边道：“这呀还不是正品，这幅绣品的正品叫《思音》，是如今的令贵妃为悼念孝贤皇后亲手绣了三年才成品。正品如今被挂在长春宫，而这幅仿品是由当时十八位绣娘十二位绣女赶工两年制成，但离正品还是差些火候，因此就送来绣坊储存了。”

　　嬷嬷收拾好了木盒，又道：“好了！你们去干活儿吧！”

　　知嬅同众位绣女一同回到了绣架台，知嬅的女工也不差，可自从看了令贵妃的《思音》就很难忘记了。知嬅慢慢地拿起绣针，慢慢地绣着她那荷花点水图。知嬅借鉴了《思音》的绣法，融合了苏绣的特点。知嬅一边绣一边回忆《思音》的针法，突然一声请安打断了她的思绪“寰铢格格吉祥！”

　　知嬅同绣女一同起身，绣女嬷嬷请安道：“寰铢格格吉祥！”知嬅也打了个儿千。

　　寰铢吩咐了“起身”，笑道：“原来知嬅妹妹也在这儿啊！刚儿才这么多奴才在旁我倒是没看见呢！”

　　知嬅当众受辱，心中暗自生怒，只硬生生忍着不做声。蘴枝听了变了脸色，抱怨不平道：“寰铢格格，我家格格也是皇上亲封的格格，按照规矩应是相互行礼才是！别让他人知道，寰铢格格是个如此不懂规矩的人，败了您的名声就不好了！”

　　寰铢脸色大变，只见一张粉面渐次苍白下去，直如枝丫上透白的积雪一般，脚下微微一个踉跄，身边的宫人忙牢牢扶住了。

　　知嬅急忙阻拦，立刻呵斥道：“放肆！寰铢格格说话你插什么嘴！还不退下！”

　　蘴枝委屈不堪，脸色如同纯洁的雪一般委屈：“格格，奴婢是为您打抱不平，在府上您是明珠，在宫里又是尊贵的格格，怎能由一些宫外不懂规矩的欺负呢！”

　　寰铢才一站稳，听得这一句，脸上腾地红了起来，显是怒到了极点。她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恨不能在蘴枝面孔上狠狠刺出两个血洞来。片刻她口中迸出两个字：“掌嘴！”

　　话音掷地有声，不容半句辩驳。寰铢身边的首领太监小邓子一个抢身，按住了蘴枝的肩就要往下按。小邓子一个手快，这下再不留情，往她膝弯里狠狠一踢，蘴枝吃痛，一下就跪在了石板地上。小邓子一个耳光就要扇上去，知嬅看情势不好，忙求道：“寰铢格格，蘴枝进宫不久，宫中的规矩礼数还没有都懂得，但请寰铢格格宽恕，饶了她一遭吧。”

　　寰铢冷冷一笑，根本不去理睬知嬅，只看着蘴枝道：“一个不知死活的狗奴才，我是皇上亲封的格格，你我云泥之别，你敢冒犯本格格，就活该要受责罚！小邓子，给我狠狠掌她的嘴！”

　　话音刚落，蘴枝雪白娇嫩的脸颊上便已经狠狠挨了一掌。小邓子显是用足了力气打下去，蘴枝的左侧脸颊立刻高高肿起，嘴角溢出猩红抹血痕。她犹自不怕，仰着头道：“旁人说奴才两个字就罢了，寰铢格格自己也是民间出生，和奴婢有什么两样？又谁比谁高贵了！”

　　寰铢自入宫后之后，平生最恨人提起她是民间出身的，她愈加气得浑身发颤，指着蘴枝厉声道：“小邓子，她这样不知死活，你也不必留情！给我狠狠地打，打到她老实为止！”

　　这一吩咐，小邓子更落了十二分的力气，又狠狠扇了两下。蘴枝被打得已经昏了过去，知嬅赶忙上前扶住了蘴枝，寰铢身旁的婢女蠆蕸嗤笑道：“呦！蘴枝可真是金贵着呢！连知嬅格格都用心护着！只怕是知嬅格格调教得好呢！”

　　知嬅心疼地抱着蘴枝，用手绢擦试着蘴枝嘴角的腥血，心中揪痛不已，只得强忍着怒气道：“寰铢格格，蘴枝再有不是，也是我的贴身婢女，也只有我能打她，你这样做怕是有失身份吧：”

　　寰铢的脸微微变色，朝着蠆蕸扬了扬脸。蠆蕸从知嬅怀中一把抢过蘴枝。

　　突然耳边利落一声“住手”，众人闻言转身，举目却见洋洋洒洒一行人，令贵妃身边的李德全走在前头，喝道：“贵妃娘娘驾到！”

　　众人一个醒神，忙一齐屈身下去，齐道：“令贵妃万福金安。”

　　令贵妃的神色并不好看，一时也未叫“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众人：“本宫本想到绣坊取前日绣好的格格装，谁想在门外，就听见你们喧哗吵闹，毫无体统！”她的目光从寰铢、知嬅以及受伤的蘴枝身上从容滑过，带了几分沉肃之意，“这里是宫中御苑，不是你们自家的刑场，容得你们在这儿失了皇家的体统。”

　　寰铢恨恨瞟了知嬅一眼，努力挤出几分笑色，回禀道：“令贵妃娘娘息怒。娘娘有所不知，知嬅格格的婢女蘴枝出言狂妄，肆意犯上，臣女只是略微教导一二。”

　　知嬅微微看了一眼寰铢，道：“令贵妃娘娘，臣女的确教导无方，但寰铢格格咄咄逼人，不知礼数，才惹得如今这祸事，请令贵妃明鉴！”

　　寰铢愈加不忿：“即便是臣女失了规矩，还轮不到她一个奴才数落，知嬅你如此纵容包庇，倘若不是你的指使，臣女实在不信！”

　　知嬅心中一惊，再想分辩，令贵妃脸色一沉，喝道：“好了。各人有各人的意思，一时误会也是有的。”她缓了缓声气，和言道，“寰铢格格才回宫自然有礼数不周的地方。你也是宫里的常客了，多加谦让也是应该，奴婢僭越确实该罚，但既然嘴也掌了，脸也成了这个样子。罢了，都起来吧。”

　　知嬅与寰铢一同行礼，道：“多谢令贵妃娘娘！”

　　经过这一闹，两人便离开了绣坊，其实令贵妃到底是偏袒寰铢的，因为令贵妃明白寰铢背后依靠的是太后，自然是不能得罪的。

　　待到晌午时分，知嬅回自己殿中歇息，只觉得精疲力竭，连抬手喝茶的力气也没了。

　　知嬅吩咐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宫女上来，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蘴霰见蘴枝伤得如此严重，急忙准备了热水正要给蘴枝烫脸保养肌肤，知嬅悄悄摇了摇头，低声道：“换冰水来吧。”

　　蘴霰即刻换了水来，又连忙从黄花梨的银锁屉子里找了一盒子清凉膏药出来，并用银签子仔细挑了点药膏出来，小心翼翼地抹在蘴枝脸上。

　　蘴霰见蘴枝的脸留着绯红的印子，知道是挨了打，急忙连问道：“我的好妹妹，你这是受了多少苦啊！这小脸被打得通红，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知嬅摸了摸眼角的泪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天渐黑了。宫中的夜如许深长，知嬅从未受过这般折辱委屈，原是乏极了。她原本以为靠着软枕就能沉沉睡去，谁知听着窗外风声凄冷，刮得寝殿外两盏暗红的宫灯风车似的转着，仿佛两只睁大的猩红鬼眼，直愣愣地盯着她不放。知嬅看着外头的灯火，心里思绪翻腾不定，仿如千丝万缕都缠在了心上，一丝一丝紧紧地勒着。榻下蘴霰的呼吸声已经沉稳而均匀，显是睡得熟了。知嬅油然便生了一星羡慕之情，若都像蘴霰一样，无知无觉，能安稳睡到天亮，也是一种福气。她侧过身，将脸埋在丝缎的菀花软枕间，极力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睡得其实并不沉稳，半梦半醒的恍惚间，窗外穿行枝丫的风声犹如在耳畔，像是谁在低低地哭泣，幽咽了整整一夜。

　　醒来时是在后半夜了，知嬅觉得烦渴难耐，便唤了一声“蘴霰”，蘴霰立刻从榻下的地铺上起身，问道：“格格是要喝水么？”

　　知嬅道了声“是”，蘴霰披着衣裳起来点上蜡烛，倒了一碗热茶递到她手边，轻声道：“格格慢点喝。”

　　知嬅酽酽地喝了一碗，便说还要，蘴霰搭了把手在她额头一按，惊呼道：“格格额头有点烫，怕是发烧了呢。”

　　知嬅觉得身上软软的，半点力气也没有，口中腹中都是焦渴着，只得懒懒道：“蘴霰，我想回家！”此时知嬅的泪水已从眼眶中滑落。泪水如同晶莹剔透的水晶一样透明，在烛光的射映下闪闪发亮，泪水中充满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