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垂爱

似乎是再一次忘我了，自高处跌下的感觉熟悉而战栗，她恐坠，却偏偏一次次不顾一切又幼稚矫情地跳下来，或许是初生于新世带来的生命力终于渐渐燃尽了，天生脆弱的她一次次地失控，却偏偏好似命不该绝一般，一双又一双手护住她垂垂危矣的魂灵。

有时候，她真的是一个很幸运的孩子。

此刻揽起她的那双手比当年皇后更加稳定，好像它能续上她命火生生世世一般。

她睁了眼。

那人满面绷带遮掩了五官，以一种臣服之态单膝跪地，却没让她脚尖发丝触到地面。

于是她绷了绷脚，足尖触地。

那人立刻恭敬俯首，扶她起身。

依照身形与面目轮廓，似乎是个少年。

她面向皇宫方向，犹能看见烟雾缭绕间被火光包裹的幢幢黑影，参天立地，屹立不倒。

她恰巧落在了公主殿背面不远处。

仙乐长公主喜好玩乐，于是立殿时国主便将其落于御花园附近，方便她出入。

大红的裙裾铺展在火焰烧燎的大地上，公主身如火凤。那火在她所及之地默默退却，曾经娇嫩的枝叶化为焦黑的粉末，她骄傲昂首，走进院墙的阴影里。

身后传来脚步声，恰恰与她同步，那人亦步亦趋，随在她身后。

双手平举身侧，手心面颊同向苍天，睫毛掩住满是烟与火的瞳仁，殷唇勾起浅浅的笑来，像天上的那钩月亮。

那一刻她像是庄严虔诚向天祈祷的祭司，又像是凄美妩艳要以身祭法的妖女。

有什么东西自脸上滑落。

她正茫然，又有更多水珠划破皇宫上空弥漫的黑烟落在她脸上，身上。

是雨啊。

伞撑开的声音很利落，她睁开眼，入目依旧是红色，伞步陈旧而黯淡，倒是比那些刺目的火红多了一分温柔。

轻轻斜眼，那少年跪在她身后半步处，高挑的个子加上手臂，轻而易举地把伞举到她头顶。

（别问我伞哪儿来的，我会告诉你那是三天前的大雨中小花远远望着公主被雨淋时手中紧攥着未撑开却不敢递出悄悄沉进某个小池塘刚刚被他引火的热气烘干的伞如此等等。）

她仰望着伞外墨色的天空，雨水并不大，落在肆虐的火海里，顷刻化为蒸汽。

这雨水来得突然，仿佛是浓重的悲意凝就。

而凡水浇不灭神火，只为这垂危的巧夺天工之作添上一层仙境般的云撩雾绕。

谢沁凝再度抬起手来，她笑了，声音高昂而急促，脸上两行泪滚滚而落。

这虚伪的老天爷哟，造出这无情的天道命数来，又落哪门子的泪？

她漂亮的眸子紧阖着，水珠顺着睫羽落上面颊，她哭的悲凉凄怆，笑得疯狂癫乱。红衣如血，丝发如墨，面容如玉，狂风里这一切都一同散乱着扭曲着，极尽讽刺，极尽痛苦。

红墙黛瓦，满堂金玉。桃李杏梨开在同一处角落，满山满院的姹紫嫣红都曾只为她一笑开颜。金履华裳，歌舞升平，大殿中央舞女身姿曼妙，银月弯弯照亮了小桥流水，被角楼托在尖顶上，栖凤宫紫藤花下皇后衣着华贵锦绣，手中金盘镶着碧玉红珊，盛了两只黑乎乎的丸子，香飘十里，熏跌了海棠枝头正学飞的小燕，弟弟妹妹们在树下排成齐齐整整的一排，听她讲故事，父亲巡游归来俯身替她戴上一只簪子，冬雪里兄长被牵走了氅衣也不恼，温和无奈地看着她笑。各宫宫女儿罗裙色彩各不相同，撞出又一片的绚丽花海，美人如云，赏心悦目。

“阿蓁，娘的手艺，快来尝尝。”

“皇姐，你再讲一个嘛，再讲一个。”

“父皇亲自挑的簪子，我的小公主戴着真美。”

“阿凝，别闹。”

曾经嬉闹，言犹在耳，往事纷呈，化成了一把烟灰。

此后忆往昔故园青葱嬉闹，都是不足道而不可说，梦里孤独而稚气的一抹朦胧了。

谢沁凝是不喜欢哭的，毕竟肿眼泡子眼泪鼻涕糊一脸依旧梨花带雨惹人垂怜的大概都是异次元生物，但这个世界上天生存在一种视角，在特定的人眼中对特定的人展现。

现在是六月，而空中的雨水渐缓了落势，凝成了大片的雪花，顺着风落在她脸上，身上，发上。

一如她降生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