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桑最近总是做噩梦，一闭眼便瞧见铺天盖地的猩红藤蔓，在他跟前结成一张巨大无比的蠕动的网，仿佛要将他连同整个不净世全都吃下去一般。
他越是不去回忆梦里的情形，越是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个场景，以及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林间，风星衍正拖着身子往一个方向去，断季和糖莲子缓缓跟在他身后，遍体鳞伤。他自己也好不了多少，素色的斗篷满是血污，早已分辨不出本来颜色，连同右手上那柄剑也同样沾满血腥。
脚下支撑不住，风星衍绊倒在地，他撑着剑试图站起来，但试了好几次都体力不支，他只好放弃，就这样在冰冷的雪地上躺了半个时辰才慢慢爬起来。
眼里毫无神采，脸色已经跟雪地的颜色无二致。可神情沉静，竟连半分端倪也看不出来。
“你们先回去吧。”他停住脚步，吩咐糖莲子和断季先回阴司。但它们都不愿离去，无法言语，只能一路跟着他。
“已经出了妖界，你们还担心什么？回去吧。若是让其他人瞧见你们，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糖莲子同断季对视一眼，都没有动静。
若是平日，风星衍吩咐它们离开，它们便也离开了，可这回，它们却不敢，更确切的来说，是不忍。
风星启死了。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闯进妖界，杀进镇龙渊将风星启带出来，就算他身中三十六颗刺骨钉，在镇龙渊下受尽折磨，但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可他还是死了。
不是死在妖界那些妖王之手，而是死在辟邪剑下。
他自裁了。
风星衍出去拿药的功夫，他便自刎了，血溅了一地。那一剑几乎用了他全身力气，脖子上的伤口足有好几寸深。决绝的，不带一丝留恋般彻底离开了。既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也未曾给其他人留有任何救他的时机。
辟邪剑就倒在血泊中，剑身上倒映着那张死寂的脸庞。
“还不走？”
见风星衍坚持，这一路自将风星启掩埋之后，也未有什么反常的举动，糖莲子和断季只好离开。
风星衍看着它们离去，这才朝水边去。虽然一直大雪，好在这山间的水潭并未结冰，他寻了个能落脚的地方，将辟邪剑插在旁边，伸手舀了些水起来清洗手上的血迹。
“把妖界灭了吧。”
耳侧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风星衍手上微微顿了一下，不过神色却如常，只一瞬，他又继续清洗手上的血迹。
“这些祸害都该诛灭干净，想想星启，你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化去他的修为，就是为了助他一朝飞升，化成金龙，让他重入神籍，为青龙一族正名，可这些妖孽却强行助推，让你数万年之功尽弃。最可恶的是，他们还害死了他。”
手上的血迹明明已经清洗干净，可风星衍仍旧拿水洗着手上并不存在的血污。
“真是该死，该死阿。你悉心呵护的孩儿就这样没了。为了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你不惜与月重华反目也要娶琼花仙子为妻，自己征战在外，怕他孤单，还专门收养了风朝阳为他长兄，天界大乱之时，更是早早就将他送离是非之地，那是褚墨的孩儿吗？那是你风星衍的孩儿阿……”
风星衍眼前有些恍惚，似真似幻的画面在他跟前循环滚动。
【爹爹，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没有。
【还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好开心，无憾了，真的，我无憾了。】
【那群老妖怪总同我说你多事，可在我看来，他们才是最应该清除掉的麻烦，他们给你惹了多少麻烦阿。我也是。】
【爹爹，你去看看我的药好了吗？】
……
头疼。
眼睛也疼的厉害，像有什么东西直往那些细小的血脉里钻。
“可是他没了。他自杀了。他撑着一口气等你，就为了在你跟前自裁，向你谢罪。这一切谁之过？那些早该天诛地灭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呢？”
风星衍瞪着水面，水面上是一张与他截然不同的面孔。
水里的人跟他说:“灭了妖界吧，其实你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不就想要三界安泰吗？把他们都杀了，这世间自然就清明安泰了。”
风星衍眼中渐有黑气漫开，他赶忙席地而坐，阖眼凝神以清心。
水里的面孔慢慢幻化成风星衍的模样:“星启将他们带回妖界，一心为妖界众人着想，可转眼他们便将他囚进镇龙渊，那些妖王该死，那些妖众更该死，理所当然的受人庇护，心安理得的为虎作伥，清明安泰？他们配吗？”
风星衍身下猛的窜出一大簇拇指粗细的魔血藤，疯狂生长并向四周铺开，但凡得遇生物，瞬间缠绕上去，吸血吮髓，连同白骨也勒成齑粉。
密密麻麻的魔血藤发疯一般铺开，捋出尺深的土沟，山林间惊鸟之声不断，却不见有腾飞的鸟雀，林木成片倒地，像往水中扔了一粒石子，拦腰截断的林木如同涟漪般迅速荡开。
插在旁边的辟邪剑剑鸣不止，风星衍似乎很痛苦，额头冷汗不断，但魔血藤的生长速度却惊人，就这片刻功夫，面前的水潭已经铺满这东西。
“风星衍，听听你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回答我，他们配吗？”
风星衍猛的睁眼，黑气从眼里汹涌而出，但他还是抬掌扫向水面，掌风将水面扰乱，那张面孔消失，声音却还在，不断重复方才那个问题。
风星衍拔了旁边的辟邪，几乎未有半分疑虑便插进自己的胸膛。
声音戛然而止，魔血藤登时也从四面八方回复。
眼中的黑气一点点散开，渐渐露出他清明的眸子。
接着，他将剑拔出来，简单包扎了一下便起身赶路，但这一剑着实伤的不轻，虽未中要害，却已是重伤。
这是他常用的法子，除了自伤，没有别的法子能回复暴走的魔血藤。
他撑着辟邪，一路都走的极慢。
有些问题他不回答，不代表他心里没有答案。
也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入了哪片林子？他已近乎力竭，正欲寻个坐处歇息，就听见林子里传出响动，接着便有一个声音入耳:“若是我这一剑削不下它的头颅，便要死在这里了，死就死！”
听声音这人年纪不大，也不知为何，风星衍竟鬼使神差般循声走了进去，远远的，果真瞧见一个背着羽箭的少年正同一只狼妖缠斗。
那狼妖凶悍，就算是修为不弱的修士，数人围攻也不一定拿的下来，没想到这人竟敢逞能？风星衍看着，只见那狼妖一爪扫开少年迎面一剑，接着就将人摁倒在地，径自朝人脖子去。
手中的辟邪当即出鞘，破空而去，直接从那狼妖脖子上贯穿，长剑随即回鞘，不过这一出手便气力不济，他只觉得头晕眼花，眼前都是重重叠叠的影子。
待那少年吃力的从狼妖尸体底下爬起来，想要寻人致谢，人已经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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