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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之死——赖香吟

单读

文青,曾经代表浪漫、理想,现在几乎是骂人的词了。它现在的语汇包含自我、矫情、装逼……也跌入了消费主义的怀抱。而回到最初,文青不过指的是一群喜爱在文学、音乐、电影等文艺作品里打磨心灵的年轻人。台湾作家赖香吟在《文青之死》中企图还原文青最本真纯真的部分,也向我们展现了作为文青的挣扎与苦痛。文青世界和现实世界是如此格格不入,现实社会抹杀暧昧情感、抽象意义,就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作为一名文青,屈服现实很难,迎难坚持理想更难,那个可贵的自我应该如何坚持?

文青之死:A Fond Farewell

2003年ElliottSmith把自己结束掉的时候,我哭了。他人痛苦不干我的事,我也不见得理解他人的痛苦,但我还是哭了。泪水一颗一颗滚出来,湿了满脸,我简直要为自己脸红。

按理来说,ElliottSmith属于我的朋友吉儿。每次听ElliottSmith,我就想到吉儿。从根本说,我第一次听见ElliottSmith,就是在吉儿的车上

图姐姐

叫作ElliottSmith的家伙一直唱,虽然有时也有热闹的和弦,不过,总的来说,就是好低好低的音频。

这声音听起来超寂寞的。我说。

是吗?相不相信,这家伙块头很大,简直像个拳击手。

拳击手?

是啊,输掉的拳击手,也许。吉儿说。

输掉的拳击手。这个词可能从那一晚便在我脑海里埋下了种子。我后来知道,那是一张叫作Either/Or的专辑,那些音乐原非使我动情的路数,不过,那天晚上,是无月光的深夜公路太适合ElliottSmith吗?后来,我们定格在一首叫作BetweentheBars的曲子里,虽然我们根本不在酒吧,不在都会,而是荒烟蔓草,被遗忘的贫穷小渔村早早就睡了,只有远处火力发电厂还闪烁着奇幻的光。ElliottSmith反复拨弦、吟唱,明明单调,但我听着听着却好像被什么旋涡给吸了进去……

我并非经常在吉儿车上听音乐,台南车程很短,她的车也旧,隔音差,听什么都徒劳,我们若非空荡荡闲聊,就是随便开着广播伴音而已。一起听过ElliottSmith之后,再有机会搭她的车,两人仿佛有了交集,东找西找些音乐来听,有非常早的JoniMitchell,也有后来的Nirvana,那是吉儿的世代,没什么稀奇,比较令我诧异的是有一次我们听了FreeNight时期的张震岳。

哇!我故意问得很夸张:你会听张震岳?

为什么不?很开心呀。

开心,对,开心,我知道吉儿说的是什么。爱我,别走,想也不用想的节拍,怦,怦,怦,心脏这么活泼乱跳,有什么挡得住我?如果说Nirvana使人愤怒,张震岳真使人开心,不管什么事,听着听着就开心了。

吉儿很快摸明白我的摇滚路数,不过,搭了她这么多次车,我还是搞不清楚,如果以音乐来分类,她会是哪一种人。她看起来有点像那种典型台南人,没有什么特立独行的怪模样,不会做明显惹恼人的事,叛逆因子都藏在骨子里,一旦坚持起来叫头牛也拉不动。我猜想过她是那种依着演奏版本听古典音乐的人,但是,依照吉儿说话的习惯,我想她会回我,没有什么古典不古典,音乐就是音乐。倘若我问她喜欢什么音乐?什么事物是她最喜欢的?她大概也答不出来。我常常跟她一起吃饭,台南小吃百百款,哪个台南人不喜欢说东说西,偏偏我就是没听过吉儿说她喜欢吃什么。

我和她不同。我是一个什么都答得出来最喜欢的人。摇滚乐不是最好听,但我就是最喜欢。摇滚乐有难听到要死的,但我还是最喜欢。我喜欢对很多东西拉里拉杂有兴趣的自己,我喜欢随节拍摇摆来劲的自己,我不在乎坏脾气、烂情绪,我只在乎不要困住我,只要把情绪清空什么都好商量。杨乃文在台湾唱第一支单曲的时候,我好乐,星星堆满天,和我差不多的年轻女生,穿得那么随性,那么帅,又那么妩媚。没有我的日子,你好不好,我好无聊。她唱的是爱,可摇滚乐之于我似乎也是如此:没了这个东西,我好无聊。

这样的我,刚来这个公务机关上班,实在只有一个闷字可言。那时候,我老挂耳机坐办公室,吉儿问我听些什么?Blur、Oasis、Radiohead……我才不管这些答案别人听懂不懂,这是我的抒情、我的怪胎,从台北到台南、从日夜颠倒的无秩序青年变成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的安慰。别人介绍我这份工作的时候,说是艺术单位,我像只笨鸭似的跑来了,才明白事情并非如此,回头想想,若非碰到吉儿,搞不好我根本待不下来。

吉儿的工作职称是采购专员,依职场分工来讲,她是理该刁难我的第一关。事实上,她也可能真的刁难过我,每天批我们公文的罗秘书,有一次就评点道:嘉嘉呀,要不是吉儿一直找你麻烦,哪天你被说贪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工作前半年,我几乎每天挂在吉儿桌前,问她,烦她,磨她,吉儿是少数能对我的火气微笑以对的人,就算我跟跳蚤一样讨厌,她还是能够不疾不徐跟我解释各种规定、各项名目、各类审核程序,然后好声好气请我重写。

吉儿有时会消遣我是文青,带着点宠溺的味道,我也把她当成一个长我几岁的姊姊,工作上比我多些历练是理所当然,不过,渐渐我感觉到她不仅是在工作上有方法,对人对事也有些观察与判断,而后者经常与我气味相投。想起来,应该是因着这气味相投,吉儿才能驯猫似的把我这文青教成能写公文,能招标采购,能把艺术转成金钱与劳务,还懂得改词拐弯,不至于在这公务机关撞得满头包。

大学上课被老师压着读卡夫卡《城堡》,我完全觉得是寓言,荒诞不合逻辑,一篇期末报告写得甚为头痛,殊不知来了艺术中心,才知非但不是寓言,还写实得不得了。我初来乍到,处处冲撞,又爱追根究底问为什么,简直就是误入城堡的土地测量员,净看人人诡异神色。我一肚子问号,个性棱棱角角一时也收不拢,急起来,懒得拐弯抹角,难免与人吵架,怪的是这里连吵架也不爽快,那么多人明明看起来还没有全坏,却为了怕惹长官生气、为了少说少做早下班、为了不负任何责任,把自己搞得像木乃伊怎么踢也踢不动、吹毛求疵、死不放行。那种时刻,我实在气炸,真想让耳机里的摇滚乐轰他们个花容失色、捂耳尖叫,多么肮脏、刺耳的摇滚乐,讨厌我吧,把脏话骂出来吧,把东西摔烂吧。

图姐姐

摇滚是愤怒的产物。吉儿说。

可是你在办公室又不生气?

我生气了呀。

有吗?我放声大笑:一点都看不出来。

回想起来,吉儿是那机构里唯一能使我开心大笑的人。我跟吉儿什么的淘儿,海报男把我变成一个英伦摇滚控,有时张狂,有时心碎,有时还神秘兮兮,任有再多的情绪长毛了,只要随着那些自恋、病态、破音的喊唱,一摇一摆清空了便感到很甜、很爽,甚至能振奋起来。

我很快乐,快乐到理所当然以为事情就该这样运转下去,闭着眼睛我们也能拉着手往前走。可是,海报男和我不一样,他总是太清楚了,每个团,每个乐手,他如数家珍,比我清楚太多,当我愈晕头愈说我爱你,我愈感觉到他的清醒系统在拉警报。

为什么呢?为什么有一种人听见我爱你就会拔腿落跑?我问吉儿:他们怕什么呢?

怕爱会用完,没有了。

鬼扯,爱只会愈用愈多,怎么会没有?

吉儿忽然大笑:凭这句话,祝你幸福。

你这是挖苦我吗?

不,我是真心的。

一点都听不出来。

唯有真爱才可能愈用愈多。

真爱?听起来好恶。

你要我讲出来的。

你听过一种说法吗?古典音乐里才有真爱,摇滚乐里没有。

你听过另一种说法吗?KurtCobain:我就是爱得太多以至于使我感到他妈的忧伤。

然后呢?他自杀了?

对。

图姐姐

吉儿原来并不叫吉儿。刚跟她当同事的时候,我叫她陈思思,直到我在全美戏院碰到她。

说到全美,自从李安红了之后它就谷底翻身,我不知道老板怎么想,不过,光看门口收票的欧巴桑都变得神采奕奕,就知道这是间回春的二手戏院,甚至使命感上身,首映跳过台南的冷电影,全美会在二轮把它捞起,那种时候,往往就是台南文青现身的时候,不过呢,台南在地特色就是文青总能与大叔大婶打成一片,举凡有点口碑的电影,全美、今日这种动辄一两百个位子的老戏院,老少相加能坐满大半,两场同映,四小时抗战,混杂着肉包、茶叶蛋、碗粿、烟熏卤味等各式小吃,挑战你的心灵,也挑战你的嗅觉。

我在上厕所的队伍里,发现了陈思思。

两片都看完了?我问她。

她摇摇头:没办法,脑袋塞不下。

我好讶异碰到有人和我一样,一次只能看一片,便邀她去附近老骑士吃咖哩饭配豆干(台南某些食物组合总让我这种北部小孩觉得味觉探险还遥遥未到尽头),时间有点晚,豆干与红茶都姿色不佳,东西实在不能说好吃,不过,我们也没多专心于味觉,净在讨论刚才的电影,陈思思的口吻让我套出原来她是吉儿,以前那个写影评的吉儿,这样说并非她多么知名,她写过的篇数大概没多过十根指头,偏偏我却记得,物以类聚,我认识吉儿大约有点命中注定。

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后来都不写影评了?

因为我不看电影了。她冷冷地说。

鬼扯。我一句话就顶回去:上次我们不就在全美碰到?

她不说话。

我是问真的。我不死心:这种事哪能说不就不的?

说不就不了。吉儿幽幽几句:如果可以,我想把2000年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这种词,听起来好幼稚,还有几分赌气的味道,如同张国荣媚死人讲:不如我们重新开始。这是空话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吉儿这批五年级的人,都这么把千禧年当一回事?911炸过之后,他们的青春更像是全完了。千禧年,我二十七岁,摇滚乐里有该死的27Clubs,但我从来没想过要死,我甚至想要重新开始。

我重新开始了两次。

第一次是海报男,我们一起重看BeforeSunrise。我以为我的人生会从海报男重新开始。

图姐姐

这电影最初我是和初恋男友一起看的,那时正沉迷电影大师的我们,没有给这部碎碎念小品打多高的分数,那些浪漫显得太浪漫,以至于我们要故作老成地轻蔑它,即便有哪些对白说中了心事,也要暗暗告诫自己没必要这么幼稚。可是,为什么,当我坐在海报男身边,再次听着Jesse&Celine漫无止境碎碎念,每一句话却都叫我心惊胆战,好像有谁来把密码全给解开,那些恋人絮语,若有似无的试探,进一步退两步的犹豫,以及专属我们世代的尖酸刻薄、插科打诨……

我听懂了,忽然之间全都听懂,捂着胸口,一秒钟也不舍得略过。海报男呢?他不懂吗?明明就坐在我身边,他为什么会在那样的电影之后,跟Jesse一样消失了?

我没有答案。我不是爽约的那个人,而是一直等待的人。

冬天来了,日子还要过下去,来台南是我第二个重新开始。

我很高兴遇见陈思思,不,吉儿,我很高兴有她这个世代走在前面,让我从青春期就知道还有反叛与追梦之路可走。我们聊摇滚的时候,吉儿背出那个经典句:我见证这一代最杰出的心灵毁于疯狂,流畅得仿佛她走过那个时代。可是,现实上,她看起来既不疯狂,也不暴戾,许多时候,她连穿着打扮都和别人一模一样,混在日常生活风景之中,你根本不会注意到她。

就是这一点让我起疑。她是陈思思还是吉儿?有时,我会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法把陈思思与吉儿准确对焦起来,我不相信,那个我在影评里读到的吉儿,能在一堆狗屎垃圾生命里看出痛苦来的人,可以毫无摩擦地在现实里当名采购员运转人生?如果她真的可以,那我更有理由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叫我文青,但我并不喜欢这个词;一个词泛滥到既可吹嘘、又可骂人的时候,多半已经离原来的故事很远了。我所曾经置身其中故事的源头是,我们的确在文学、音乐、电影,各种媒材的艺术形式里,追寻自己心有戚戚、有为者亦若是的前行者,但也不可讳言,那些心灵所遭遇的人生,并非总是平坦明亮,而是满布着残缺与不圆满。我们并没有愚蠢到以为那是浪漫,要说我们一心向往流转离散、特立独行、充满喊叫或悲哀的人生,那是言过其实,甚至装腔作势了。就算我真是文青吧,可我并没有想要那么多的悲伤,也没有要搞得天翻地覆,说得咬文嚼字些,我暗暗期待吉儿对我显示一种可能:不一定要受苦或搞得天翻地覆,也可能过一个有感觉的人生。

一笔勾销。吉儿说的一笔勾销居然是真的。

她提了辞呈。慰留无效,因为她说她要结婚,这种理由就跟健康因素一样,让人没法慰留。

……

本文摘自《文青之死》

图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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