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舒窈（章一）

后山的桃花开了，开得比每一年都鲜艳，雨刚下过，风中夹杂着春雨和泥土的气息，我当时想，其实菩萨也就是个小姑娘，再大的怨气也会因为一朵小花被冲洗的一干二净。

她走得路远，绣着精致小花的鞋上都沾满了泥，她嫌脏，我便挽起袖子帮她洗了，她就光着脚丫子，坐在小河边，踩起一朵又一朵的小水花。

她小口小口的咬着果子，敲着我的脑袋问我：“小和尚啊，你们天天吃斋念佛，会不会很辛苦，佛看得见吗？他知道你是谁吗？”

我最讨厌别人碰我脑袋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佛看不看得见，更不知道他老人家对我印象怎么样。就算看见我不认真念经，整天偷他贡品吃也会很讨厌我吧？

“你懂什么？我师傅说了，佛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神通的了，他什么都知道!就连……”老和尚平时讲的故事一下子全都想不起来了，佛知道什么来着？“孙悟空都逃不过他老人家的五指山!”我把脑袋一瞥，不瞧她。

“真厉害，那你见过佛祖吗？”她又挪到我旁边，眨着眼睛，呵气如兰。

我当时没有回答，我没见过，但不想她知道。她爹便来接她走了，她笑着，一蹦一跳地朝父亲跑去。鞋也未穿，却把沾着泥的小脚丫子往她爹的脸上踹。

我手上还提着她那双小鞋，我没跟上去。我在想，要是我知道我爹现在在哪，就好了。我回过神时她已经不在了，风一吹，满山的桃花忽然纷纷扬扬的往下掉，就像，就像约定好的一样。

……

那天雨很大，她是一个人来的，跪在大雄宝殿，喃喃的念着什么，我听不太清，似乎有往生咒，也像有大悲咒。只记得那碎玉一般的眸子里闪着不知所措的难过。

老和尚说她家里出了变故，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瘟疫从远溪镇爆发，疫情一度无法抑制。院子里不一样，周遭十里八乡就这一个小庙，平日里冷清，这会儿也瞧不着香客，倒是躲了一劫。

她念着，我就在旁边呆呆的看着，她没有理我的意思，那时候我已经不小啦，我其实有好多话想跟她讲，关于后山那些后来再没开的那样艳过的桃花，关于我后来给她写的信，关于佛祖老人家，但我什么也没讲。

她知道我在看她，但没揪着我讨论礼数，也许不经意瞥我的一眼也在细细打量我吧，她也什么都没说，只絮絮叨叨的念着，做着每个烧香拜佛的人该做的事。

末了，她才像小时候那样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其实这世上，没有佛，对吗？

我想是有的，但我不知道怎么证明。

她最后也没走出这个庙。她倒没得瘟疫，只是来得匆忙，染了风寒。当时我和老和尚对瘟疫的情况没有任何了解，我很害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却一定要走，老和尚脾气很好，但那天态度比谁都凶，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开。她便急了，趁老和尚不注意悄悄往山下跑。

我其实看到了，虽然我很不想让她回远溪镇，但我也不愿意拦住她。

老和尚那天不但发火，还动手了，现在想想，那可能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动手。老和尚的轻功我叫不出名字，后来我见过很多人，很多高手，例如被称为天下第一剑的莫听雨，例如混元一气到峰境的墨白。那天雨很大，我甚至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但我很肯定，他们没有任何一个能使出那样的身法。

于是她就被抓回来了，其实她根本没跑远，就躺在后山的那条小溪里，事实证明老和尚做的很对，我们找她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她在雨中却不知道昏了多久。

那天雨真的很大，我抱着她往庙里发疯似的狂奔，我难过啊，我在想，要是我稍微聪明一点点，她就不会这样了，那时我和老和尚只道是瘟疫发作，我很怕很怕，我怕我就这么死了，也怕老和尚被我连累，不过更多的还是与她有关。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那种感情，似乎只有抱紧怀里的她，我才活着。

做这些的时候，老和尚只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没拦着我，也没说一句话。

那声叹息我很多年很多年之后还记着，从没见老和尚从没哭过，那叹息声里却带着点哭腔，终归是我的命吧 ，只是他提前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