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是福非福

黎婠平躺在沙发上，腹部搭着王也从旁边柜子里翻出来的空调被。她睡得很安静，就连气息都微弱得无法察觉，若非她提前叮嘱过，这种状态几乎让人以为她再不会醒过来。

王也安顿好黎婠，又去柜子里找出一条崭新的床单，将林女士从头到脚覆盖上。他低声念了一遍《太上救苦经》，算是送送这位命途多舛的前辈。

当他回到黎婠身边坐下，看着她沉睡的脸庞时，他无不悲哀地意识到，刚刚死去的林女士，是黎婠的生母。分离了将近二十五年的母女，才刚刚重逢就又永别。他沉默地看向窗外，窗外是深邃的夜色，明星闪烁，明月高悬，海风吹过层叠叶片，送来混杂着咸腥和林木清香的水气。似乎是岛上的无关人员都已撤离了，察觉到安全的鸣虫又渐渐开始此起彼伏的欢快鸣叫。

天地万物与个人的悲欢离合之间，并无任何关联。

王也又想起出发之前和黎婠没有谈完的，关于她亲生父母的那个话题。她主动说的，是妹妹黎妧的想法，她自己的想法，却没有提及半句。王也无法通过她当时的表情猜测她的内心。亲生父母于她而言，是过去不得不舍弃的，还是现在想拥有却不得的？她主动踏入这个针对自己的陷阱，是单纯为了执行自己的计划，还是存在一丝真情的可能？

王也心里正思索着，耳边却听到黎婠的呼吸声重了几分。他看了看，见她似乎是歪了歪头，额前的发丝飘动到她发红的脸颊上，令她的眼睫不安地颤动起来。他轻轻拨开她飘动的额发，指尖擦过她的肌肤，感觉到她额前热乎乎的。

热吗？难道是盖多了？就只搭了肚子而已……王也下意识地将掌心贴上黎婠的额头，忽然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什么盖多了，她这是发烧了！他一边唾弃自己反应迟钝，一边从药品柜里找到温度计，急急忙忙地往她腋下一夹。不到两分钟，电子温度计便发出嘀的一声，示意已经量好。王也看着显示屏上跳动的“37.8℃”的数字，心里一惊，这个温度看着不算太高，但黎婠日常的体温比正常人要稍微低一些，这个数儿怕不是对应正常人的39、40度了。借着翻译软件和只剩不到10%的六级英语水平，他在满是外文的药品柜里翻找，顺利地找到若干片剂、针剂，还有一大盒退热贴。

作为不知道怎么扎针的非专业人士，王也明智地排除了针剂，在剩下的片剂里选了个日期最新的打开。

“小碗儿，醒醒，你发烧了，吃点儿药再睡。”他先是给黎婠在额前贴了一块退热贴，然后扶起她让她靠在沙发上，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轻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

黎婠几乎是在他刚开始呼唤的时候就被喊醒。她迷茫地睁开眼，明明目光根本都没有对上焦，却还是极为配合地张开嘴，让他把药放到嘴里，又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大杯温水，才再次闭上眼睛。

王也见她又睡着了，便打了一盆温水，拧上毛巾擦拭她的脖颈和腋下帮她降温，又寻了根吸管，方便让她不时补充水分。可新的问题又来了，退烧药没起作用，黎婠身上的温度继续升高。王也伸手摸了摸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又摸了摸她的后背，只是发烫，却没有出汗，看来光是温水擦浴已经不够用了。他给她换了一张新的退热贴，再次到药品柜里翻出医用酒精，他倒是知道不能直接用，而是估着比例兑水稀释后才给她擦浴。

从颈侧到手背，腋窝到手掌，仔细擦完上肢之后，王也将黎婠推到侧卧，撩起她的上衣准备给她擦拭背和腰。她腰侧那个深色的圆形疤痕是那么明显，明显到令王也不由自主地顿住手，眼神也沉了下来。他清楚地记得，在来之前，黎婠身上并没有这样一块疤痕，位置危险的新鲜的疤痕。

但现在也没法把她喊起来问明情况。

王也不再过多纠结，继续手上的工作，仔仔细细地将能擦的地方都擦过两遍，希望能起到一点儿作用。

时间在等待的时候总过得很慢，但好在等待总有结束的时候。

当窗外天光微亮的时候，黎婠身上的热度终于开始减退，王也关上温度计，总算是放下心来。他收拾了一下毛巾和水盆，把药品酒精等物品放回原处。

“阿也……”

他听到身后黎婠在喊他，她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并不虚弱。

王也回过头，见黎婠已经从沙发上爬起来，正低着头按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是有些头疼。他赶紧关上柜门，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来。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王也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还好，看起来已经没有病态了。

黎婠停下手上的动作，摇摇头，她抬起眼，瞳仁黝黑，但又似乎有什么在其中旋转，看着令人有些头皮发麻。好在她很快又垂下眼帘，向后靠到沙发靠背上，再次按揉太阳穴。

“我想喝水……”她嘟囔道。

王也倒了些温水递给她，她接过来，先抿了几口，然后很快喝完，把杯子递还给他，示意还要一杯。

“半夜我醒过来的时候，林女士就去世了……”王也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坐到她身边，低声说道。

黎婠接过水杯，轻声答道：“我知道，这个她已经死了。”她拿着杯子没有喝，而是捧在手里盯着看，像是能从水里看出朵花儿一样。

王也皱了皱眉，抓住了她话中那个奇怪的定语：“什么叫‘这个’？”

“……”黎婠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沉默着瞥了他一眼，才道，“我的意思是，还在外面活动的沈大夫，实际上，也可以算是林女士……”

“怎么说？”王也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估摸着是从梦境当中获得的信息——而是询问如何解释这种异象。

“我在梦里看到了……她的异能暴动，沈大夫距离她太近，灵魂被打碎了，她的精神也跟着崩溃……”黎婠突然侧过身子靠近他，注视着他的双眼道，“结果在凝聚回来的时候，两人的灵魂不知为什么混在一起了，沈大夫也彻底丧失了灵智……”

“……”王也心里猛然一惊，不知道是被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实惊到，还是被她黑漆漆的眼神惊到。

黎婠说完这句话后，又迅速坐正了身体，喝起了杯中水，似乎不想再多说了。

只是后续的发展，不用她多说，王也也能结合他们之前查到的情报猜出一二。大约是林女士用了什么手段控制住沈大夫的身体，以“带妻子远离伤心地，回她的出生地疗养”为理由，回到新加坡自家的疗养院。由于离开的匆忙，没有等到派出所再与他们联络报案一事，也没有在国内实行DNA备案后上传他们的信息。致使黎家父母这么多年来既没有找到相关的报案信息，也未能用黎妧的DNA在库中匹配到亲生父母。

不过……王也偏头飞速地向旁一瞥，心知黎婠从梦中看到的，必不止这些，而是有某样更令她愤怒与怨恨的真相。否则，她怎会需要如此压抑自己的情绪，虽然只是平静地端坐着，却又像是下一秒就会拔剑暴起一般。而且……王也飞快地收回目光，心中暗自忧虑，黎婠不愿意向他倾诉，令她如此愤怒与怨恨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黎婠重新拿出她的化（易）妆（容）工具套装，对着王也比划。在他还没有担忧完的时候，她就已经收拾好心情投入到接下来的行程中了，速度快得连行动力max的老王同志都甘拜下风。

只是今天注定忙碌与意外交织的一天。

就比如她才刚刚在王也身后站定，解了他的发圈儿，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不过响了一两声，便被她操控着一缕发丝从包里卷了出来，很快接通通话，举到了耳边。

王也离得近，耳尖地听到电话那头是细声细气的女声，听着年龄尚小，说着一口非常有韵律感的饶舌外语。他摸摸口袋，掏出“助听器”戴上，同步翻译起她们的对话来。黎婠用手指扒拉了一下他的头发，并没有对他使用“助听器”的行为做任何阻拦。

『……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帮你做件事，呜呜，结果他们临时结束会议，又把文件收回了……』电话那头的小姑娘边哭边说，语调里充斥着浓浓的伤心。

“哎呀，那确实是非常讨厌了，把我们的计划都打乱了……”黎婠顺着她的话头跟她一起谴责，顺手用发网把王也的头发全部包了进去，拿卡子固定好，又语调温和地安抚电话那头，“难怪你这么难过，努力都白费了……”

『呜呜，本来我可以看完的，我都看了一半了，嗝……』小姑娘哭得更伤心了。

“你都看了一半了？那应该也够……噢，不用担心，”黎婠转移话题，手上也开始隔着发网揉王也的脑袋，边揉边引导着问道，“T，这是你最擅长的领域，你可以做到的……来，告诉我，这个项目里，什么才是对我最有用的？”

『最有用的……有，都有用……但那个最可怕的……』小姑娘在黎婠的指导下，暂时收起了眼泪，『像恶魔一样的声音，才是最有用的……』

“好的，我知道了，”黎婠把王也发网里的头发揉得均匀，显得他的脑袋特别圆，她挑出一顶假发，还不忘夸奖电话那头，“乖孩子，你做得很好，这段时间进步也很大，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真的吗？我真的帮上忙了？』

黎婠把假发戴到王也头上，毫不掩饰地继续夸赞对面的小姑娘：“当然了，你帮上很大的忙了，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得如此完美。”

『太好了，』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破涕为笑了，『对了，Zel，你知道谁是王吗？』

“王？”黎婠皱起了眉头，停下手上的活儿，“你在哪里听说的？”

『会议临时结束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问，S*#t！王怎么会要去那个F*#k的中国？』

黎婠轻轻地“唔”了一声，略微上扬的尾音显示出她对此有多意外。

『这件事对你来说重要吗，Zel？』小姑娘急切地问道，像是急于在主人面前表现重要性的小狗，『需要我再做些什么吗？』

“暂时不用了，T，你先安顿好自己，”黎婠制止了她的发散，就像拉住小狗的牵引绳，“另外，他们说的脏话，就不必重复了。”

“哪都通”特供机的铃声响起时，黎婠刚连哄带夸地挂断第一个电话。王也见她把上一个手机放回去，又卷回下一个放在耳边，亮着的屏幕上显示着“菲菲姐”三个字。

『小婠，关于纳森岛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任菲开门见山地问道。

“刚刚听说他们的王要出岛，目前再没有别的了……”黎婠遗憾地报告老板，手上则挤了点儿粉底液，开始往王也脸上抹，“贝希摩斯那边为了纳森岛的事，暂停了项目重启，那个暂时弄不回来了……”

『既然对方暂停了，那就延后吧。你还有多久处理完剩下的事情？』

“还要两三天吧，我生母刚刚去世，生父剩的时间也不多，”她低声回答，眼神沉静，“我得给他们办场葬礼。”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是否要在如此情景下给她更多压力。

但黎婠显然并不想因此推掉自己的份内事，主动询问道：“菲菲姐，我这边只听说纳森王要来我们这儿，具体是怎么回事？”

『就在今天早上，天刚亮的时候，纳森岛联系我们说王想要在我们这儿公开与各方会面，谈谈自己对建设纳森岛的想法，』任菲在电话那头“呵”了一声，『这不，几个大一点的势力马上就联系我们，要求就此进行紧急磋商……』

“所以是纳森王主动要求要在我们国内见面的？难怪贝希摩斯那边火气那么大，”黎婠对着听筒忍不住“啧”了一声，“赵董是在跟他们扯皮吗？”

『要不怎么叫你赶紧回来？』任菲没有否认，『纳森那边态度很坚决，我估计最后还是得落到我们这儿，你忙完了就回来搭把手吧。』

“好，我会从对岸回来，上次过去说好了要取点儿旧档案的，”黎婠答应着，对上王也疑惑的眼神时只眨眨眼示意他不必惊讶，“现在也该准备好了。”

“纳森岛是什么？”王也首先询问这个没听说过的新名词，“还有王？”

“他们是从古罗马时代就存在的一群异人，崇拜森林之神，圣物是一棵树，”黎婠掏出一套看着比较老派的西服给他，然后开始收拾自己，“他们信奉树，而树庇佑他们，他们所诞生的后代也都是异人。统领他们的也就是守护神树的大祭司。”

王也扫了眼房间，想了想还是拎起衣服去了洗手间。

黎婠则简单地把脸色涂得苍白，又在下眼睑加了点儿青色，眼神再压得沉郁一点，继续介绍：“不过后来他们被罗马帝国给连根从境内拔了出去，赶到了一个岛上，这个岛就被叫做纳森岛，Nothing Island，不被外界承认之地。除了各个政体的秘密档案以外，他们没有对外的公开资料，地图上也不会标注这个岛。只有每一代的王和卫，还有在外界活动的身份。王就是当年大祭司的继承者，由九名卫守护，卫也负责与外界的联系。”

“你刚刚说这个岛上信奉树的人，后代也都是异人？哎呀，这简直就是老马的快乐老家嘛……”王也边换衣服边说道，声音从门后传来，有点瓮瓮的，“你说，要是节气谷也在个海岛上，那不得一模一样？”

“嗯……”

“说起来，这个岛这么多年还能存在，还能让异人界这么重视……哎这衬衫怎么这么紧……就凭当年那点儿人繁衍下来？不能够吧？”

“那当然不是。地球就这么大，再怎么封锁消息，总会有找过去的人，”黎婠换上一套素色的连衣裙，“有些在外界混不下去的人，会逃到纳森去。如果这些人选择成为岛民，那么根据纳森和外界不被承认也不被干预的约定，纳森卫就会走程序调查这个人的资料，和当地政权核实，然后注销。这个人就没有在外界的身份了。”

“……”王也想了想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那36位里说是失踪了的，给逃到纳森岛上去了？”

“有可能啊，不过以前的档案不在哪都通手上，”黎婠开始收拾东西，“而且在那个年代，纳森卫也不一定能确认每一个登岛的中国人的情况。”

“这倒也是……哎，不对，”他突然想起刚刚黎婠跟任菲说的话，“你早就知道有纳森这么一岛，那你刚说要去取的旧档案……”

“嗯，上次没有带大空间的法器，不太方便，”黎婠把手上金红相间的噬囊放回随身带的小手包里，抬眼看向前方，“这次正好全带回去。”

“……是你的风格，”王也套好外套，顿时觉得热了起来，他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镜子里照出的是一个白净而略有些虚胖的中年人，除了领带打得有些歪以外，其他的都很OK。

他打开门，一眼就看到黎婠，正背对着他，面向病床上白布笼罩的人形，默然不语。那一瞬间，似乎就连她的长发都忡忡而垂。

王也扶着门框，在原地站着没动。也就是这一会儿，黎婠已经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招呼他一起出门了。

“说起来，那岛大吗？岛上人多吗？”王也略过她刚刚的表现不提，只接上纳森岛的话题。

黎婠想了想，找了一个王也熟悉的参照物，道：“大小的话，和咱首都的行政面积差不多吧，不过具体人口不知道。他们几个卫都是分别跟不同的官方势力进行物资交换，唔，据说暗网上也有一些少量的贸易……我跟他们不太熟，也没那个闲工夫去算这些。”

问题是现在这个岛主出世的事情影响到她的计划进行了不是吗？王也心里嘀咕着，很有求生欲地没把这话说出口。

不过挡不住有人会来说。

『嗨，公主~太太那边发消息过来了，纳森的王要出世了，你，失宠了！』渡鸦给她打来电话，『贝希摩斯已经把你的优先级降低了！』

黎婠正在给王也重新打领带，闻言只说：“把太太的邮件念给我听。”

『那我就念了，咳咳，太太说，我亲爱的朋友，很遗憾地告诉你，因为某些原因，谈判只能暂停了。你知道的，我之前有多么期待能加入这个项目，现在就有多么失望。除了开启项目的那个短命鬼（噢，愿上帝保佑他！），我那些贪婪而又愚蠢的同僚，缺乏认识到这个项目广阔前景的超前眼光……』

这个被称作“太太”的人，是贝希摩斯的高层之一，却也是黎婠的塑料盟友。在孟知还控制着造物主的时候，太太可以算是造物主的对头；不过在黎婠杀掉孟知、搞垮造物主之后，太太就开始对她和颜悦色，联合她在多方肢解造物主遗骸的时候，狠狠饱餐了一顿。只是在其萌生想要掌控黎婠这个造物主最成功的超级兵器的意图时，被她毫不留情地斩落了伸得太长、管得太宽的手，将两人的关系稳固在塑料盟友这个层级上。

黎婠对这位塑料盟友还算了解，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对电话那头说：

“读重点。”

『……太太非常恼火失去进入这个她之前没能分一杯羹的绝密项目的机会，不过她表示她会继续运作，让这个项目再重启。落款，爱你的……』

太太作为塑料盟友那是相当的好——只要事情对她有利，无论是面上带节奏，还是暗中递消息，抑或是背地捅刀子，她都绝不迟疑。当然，如果出卖黎婠所得的利益更大，那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将黎婠卖回贝希摩斯或是其他组织。

对此，黎婠只有一个评价：

“算了，真是毫无诚意。”

『现在怎么办？咱们费这么大劲，促成他们商谈重启这个项目，结果碰上纳森王公开露面这种事情，时间全白费了……』渡鸦唉声叹气起来。

“你知道中国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吗？”黎婠反问道。

『中国的老话太多了，我一个外国人怎么知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低声笑了笑，“谁知道看起来坏了事的事儿，到底是不是坏事呢？”

王也听到这里，默默地把大拇指伸到她面前。

黎婠拨开面前的手，对着电话那头继续下指令：“行了，这几天你主要把新加坡这里的事处理好，再多关注一下暗网就行，其他的事我会交给佐伊的。唉，纳森王都亲自出来要物资了，看来岛上日子不好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