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是缘是劫

黎婠这人太邪门了。

张楚岚面上笑嘻嘻地帮冯宝宝提她们现榨的果汁，心里却暗暗叫苦。

这才多长时间？大半小时而已，就把冯宝宝还有二壮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他看着走在前面亲昵挽在一起的两个姑娘，两人，哦不，还要加上手机里的二壮，三人正不知在说什么趣话，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二壮且不说，本来就是个自来熟的东北大妞，但是冯宝宝什么时候和别人这样亲近过？张楚岚想着要是被徐三知道了，不又得大惊小怪一番。

可他现在就想大惊小怪一番啊啊啊啊！四叶草妹妹头的少年正要抓抓自己这两个月来稀疏不少的的头发，却发现手上还提着果汁，只能在心里狂嚎。

“现在就抓狂了？你揽下这事儿的时候就该有心理准备了吧？”王也瞥了他一眼，摇了摇手里的果汁。

“……”张楚岚哀怨地看了王也一眼，要不是你大老王的媳妇儿这么厉害，我能这么抓狂吗？

“你不会是在担心我家小碗儿和冯宝宝走得近吧？”王也挑起眉毛，“不是说好了咱们合作共赢吗？她俩关系近一点，你该更安心才对。”

他俩正说着，就看到女孩们对他们招手。

“宝宝姐，你和阿莲二壮先上楼吧，我和阿也待会儿上去。”

“嗯，我给你留杯果汁，”冯宝宝冲黎婠点点头，拉着张楚岚大步往前走去。

“哎哎，宝儿姐，慢点儿啊，果汁要撒了……”

“一会儿见～～～～”黎婠冲两人的背影喊，直到看到他们进了电梯之后，才转过身看向王也。

“怎么了？”王也皱起眉头，突然回想起之前被自己强压下去的急躁而无力的火气，还有在寻找黎冯二人时恍若有失的感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王也的额头，浅蓝色的炁温柔地绕着他们旋转，像是深渊中的漩涡。

记忆的回归像是倒放的镜头。

如茧包裹的长发逐一分散，借着拥抱控制住他行动的手臂向外打开，振荡的炁归于平静，抵着他额心的面孔向后远离……这就是你的办法……你会怎么办……那个源头……

“……”被压制的记忆完全恢复，王也略有些混乱，他理了一下记忆，顿时气极，“你丫能耐了啊，手段都用到我身上来了……”他手指戳着黎婠的额头，“你你你你……”他“你”了半天都不知道下一句要说什么。

黎婠的黑眼睛又变成了深渊，甚至黑洞，她的嘴角虽然还向上勾着，但刚刚的轻松笑意已全然消失。

王也突然就泄了气。

“抱歉，小碗儿……”他用力环抱住她。

黎婠的身体比平常更凉。

她做出那样的决定可谓是孤注一掷，结果却是她一败涂地。

“抱歉，小碗儿……”王也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手臂环得更紧。

“阿也，你没必要说抱歉，我的命运，不是被你破坏的……”黎婠回抱住他，复又微笑起来，“对我用乱金柝试试？”

“……现在？就在这里？”王也蹙起眉峰，事到如此，他当然明白黎婠言下之意是什么，这种可能性对她来说无疑是最残酷的，对他亦如是。

他垂下眼，轻轻跺脚，奇门阵瞬间展开。他空出左手掐了个剑诀。

乱金柝！

他脑中嗡了一下，像被狠狠地反震了一般。

与两人组队前他试探她时相比，她的分量更重了。

他已经很难镇住她了。

黎婠僵了僵，抬起头：“你再进内景问问，看我对世界的影响有多大了？”

两人相拥在一起，周围人来人往、聚散分合，人流绕过两人，就像是河道中水流绕过两块孤石。

王也对上她的视线。

她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正微微颤动着。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她明知答案会是怎样，但她从来就没有退路。

王也用指尖挑起她颊边的鬓发别到耳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呼……

他在须臾间进入内景，黎婠没有跟着进来。她在外面拥扶着王也的身体，把脸又埋进他怀里。

内景的世界光怪陆离，王也睁开眼睛。

世间诸般，皆由鸿蒙所化……在这内景模拟的鸿蒙当中，请告诉我……

“黎婠现在对世界会产生什么影响？”

巨大的火球在内景中显现，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汹涌的火光几乎淹没他的身影。

王也还记得两个多月前，他在内景中询问黎婠对世界的影响时出现的那个答案，分量与张楚岚基本相同。

而现在，他看着内景中几乎增大了十倍有余的火球，屏息了好一会儿，才有些颓然地吐出一口浊气。

黎婠的命格确实改变了，她的分量正逐渐向马仙洪背后的曲彤靠拢，还有将要超过对方的趋势。

“黎婠体内的孟知人格，要怎么消除？”

“黎婠的主人格被孟知人格侵蚀，是否等同于孟知复活？”

“黎婠怎样才能增强主人格？”

“曲彤的孟知人格与黎婠的是否一致？”

“黎婠的人格能否通过某些手段进行转移？”

……

王也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即使是指向性并不明确的问题，答案依旧大得可怕。

黎婠的前路异常艰难，希望渺茫。

王也抹了把脸，尽量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这才从内景中退出。

黎婠察觉到他的回归，马上抬起头，纵然知道没什么可能，却仍忍不住面露希冀。

王也想要说什么，话还没说出口，便看到黎婠敛了那丝希冀，一脸了然。

她太敏锐，些微的情绪变化就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阿也……”她摸摸他的头发，“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前路有多难，现在不过是破除了一个看起来能通往终点的陷阱，重新无路可退而已……

“你知道我被孟知用双全手改造了很长时间，在他成功落下第一刀的时候，我就开始消亡……现在活着的我，和过去死去的我，是同一个我，又不是同一个我……你能理解这个意思吗？

“我分裂出孟知孟行这两个人格来承载孟知对我的洗脑，尽量减少主人格上他们的痕迹，但他们仍旧是我，只是不是这一个我……

“我在冯宝宝脑中看到了一个禁制，绝对是远超现在异人理解的构成，我解析了其中一部分，可以利用它来杀死冯宝宝的这个身体……没有了这个身体，八奇技所指向的那条路便失去了现实中的承载，它断绝了，孟知那个人格也就能死心，也就能被彻底杀死……

“但是，阿也……这样活下来的我，纵使不是孟知的人格，但还是我想要活下来的那个我吗？”

黎婠在这一段话里说了很多个“我”字，听起来令人有些混乱，但现在不是分辨她话中更深层含义的时候。

王也打起精神，将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微的语气与表情统统记住，暂时把重点放在她最后的反问上。

“杀死冯宝宝”这个选项是一个陷阱，如果黎婠完成这件事，她可以杀死孟知人格，但她会丧失她现在所坚持的自己。

那活下来的会是谁？

黎婠没有另外提及，那一定是他曾经见过的……是了，只有……

“你的心魔……”

心魔是什么？

恨、贪、妄、执、怨、惧、痴……都可成为心魔。

黎婠平时将心魔压制得很好，王也两次见到那心魔，都是虚弱无力的样子。但再怎么虚弱无力，心魔终究是心魔，一有机会便会趁虚而入，鸠占鹊巢。

“阿也，后面会有更多这样的事情……”黎婠捧起王也的脸，亲亲他的嘴唇，“不能杀死冯宝宝，就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断绝那条路……孟知的侵蚀加剧，我会尽全力对抗，但我不能给你保证……

“阿也，你记住，我被孟知完全侵蚀的那一刻，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她眨了眨眼，把泪意逼了回去，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所以，你要一直看着我啊，学长……”她抬手轻抚他的眉心蹙着的纹路。

王也猛地捉住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

“学长，我之前就说过，我是个怪物，我比你想的更加贪婪。你答应我了，你的一切就都是我的。就算你想离开，我也绝不会放手，我会让你只能和我在一起……”黎婠回握住他的手贴在胸口，“就算我被另一个人格侵蚀了，这点也不会变……所以到那时我第一个要杀的只会是你……让你到深渊陪我……让我再无回归的可能……再无任何钳制……你不希望这样，对不对？”她又重复了一遍，“所以学长，请你一直看着我……”

王也把前额贴在她颈窝，长发垂落遮掩了他的表情。他咬着下颌，忍住猛然涌上的悲怆，许久才艰难地做出承诺。

“……好，我会一直看着你……”

黎婠把脸贴着他，空出双手环住他的肩膀，静静地和他偎依在一起。

“学长，真不知道遇到我，对你来说究竟是缘是劫……”她轻轻在他耳边呢喃。

“……缘也好，劫也罢，我甘之如饴。”

黎婠突然感觉到颈窝处温热的湿意，她愣了愣，听到王也沙哑着嗓子这样回答。

她垂下眼角，忍耐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还是无声滚落，一滴滴地渗进他的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