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她的星星

王也在他们常去的那块小空地上找到黎婠。

黎婠似乎特别偏爱这里，她坐在空地中央，双手撑地，双腿伸直，仰头看着星空，长发在山风中起伏，宛如水波。

又是这个景象，在哪见过呢……王也站在一边摸着下巴思索，余光注意到黎婠向旁边挪了挪，偏头示意他坐过来。

“还以为您被岳师爷留下挨罚了，”他在她旁边坐下，“结果您在这儿夜观天象呢？”

“我只是喜欢星星……”她轻轻地说道，“以前我没有见过外界，好像是5岁那年，突然有一天我能够附在小妧身上了……那天她在外面睡着了，我用她的身体睁开眼睛，第一次真正看到的外界，就是武当山上的星空……所以我最喜欢星星了……

“小妧为此大学报的天文学……其实她喜欢学医，师爷当年都准备她大学毕业之后收她做关门弟子……”她眼中似乎有水光，“其实山上我也挺熟的，以前小妧年年暑假都要来武当休养，我偶尔在她晚上睡着的时候满山溜达……这里我来得最多。”

“每年暑假？”王也觉得记忆被撬开了一角，暑假……夜晚……空地……

“是啊，小妧5岁开始到她上大学，十几年了……”

“原来是你啊……”他终于扒出时间深处的记忆，那是他初中暑假在武当“体验传统文化”时的事。

山间的夜晚清净而寂寥。

他突然了无睡意，便偷偷溜出房间。在山间一处空地上，他看到一个和他一样偷溜出门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起来比他小几岁，散着半长头发，只着中衣坐在空地中间，双手撑在身侧，两条腿向前伸直，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的星空，似乎是想一次性将那灿烂星河全装进自己的眼睛里。

王也站在旁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

也许是感应到他的存在，小姑娘注意到了他，她歪着头打量，目光有些空，似乎是落在他身上，又好像没有。

“额，晚上好？”王也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后脑勺。

她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空出身边干净的石板。

这是，邀请他一起坐下看星星？

王也走了过去，在小姑娘身旁坐下，像她一样双手撑地双腿伸直仰头看天。

“在道院认过星宿没？”看了一会儿，王也扭头问道。

“……”小姑娘没有答话，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呃……我教你认认？

“首先告诉你个概念啊，咱们老祖宗把星座称为‘星官’，所谓‘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于是备矣’。 咱们古代的星官，就相当于按照地上人间的模式在天上复制了一个世界。

“知道紫禁城吗？地上的皇帝有紫禁城，天上就有个对应的‘紫微垣’。你看北极星，我手指的那颗星星，它看起来是不随天球旋转而转动的，以它为中心这片圆形天区，对我们来说永远不会沉到地平线以下，所以老祖宗把这片天区选作皇宫，称为‘紫微垣’。

“北斗七星你该知道吧，就是这几颗，‘斗柄南指，天下皆夏’，现在是夏天，你看它的斗柄那三颗星……”他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下，“是不是就朝着南呢？

“你把北斗最后这颗星和刚才的北极星连线，看三分之一的地方，是不是4颗星星连成一串？你看那颗亮一点的…橙黄色的，那就是帝星。旁边几颗就是太子啊后宫什么的，”他抬起俩胳膊比划了两个半圆，“你看我比划的这两块儿，是不是有两个半圆弧形，这俩就是组成皇宫的两道垣墙，左垣和右垣，什么丞相、将军之类的，反正就是皇帝身边重要的文武大臣。

“你再看垣墙北门外侧，是‘华盖’，就是天帝出行时给打的遮阳伞，再过去点是‘传舍’，你要参见天帝的话，就得在这儿住下……另外一侧……刚已经认过‘北斗’了，还有个有名的……对，就那儿，6颗星星连起来像个钩子的，‘文昌’，来来来，上学的孩子都可以拜拜，文昌星君保佑你考试考第一啊……

“来转个身，面朝西南，你看最亮的那颗，旁边围着其他4颗，那是‘五帝座’，就是天帝上朝坐的地方，以它为中心的就是天帝和大臣们处理政务的太微垣……

“再往南看一点，……这块儿星星不太亮……我看看啊，你看那颗很亮的红色星星，那个是‘大火’，你再往上看，在我们头顶，这一颗亮白色的星星，是‘织女’，这两颗星之间的区域，银河西边儿，叫天市垣，就是咱老百姓的集贸市场。星星虽然不太亮，但是挺热闹的，仔细听下，哎呦，我听到天上集市的叫卖声了，你听到没？”

王也讲得口干舌燥，一扭头便看见小姑娘双手抱着膝，下巴枕在膝盖上，偏着头认真地盯着自己，琥珀色的眼睛亮闪闪的，像是盛满了整片星河。

“呃……”少年瞬间卡了壳，结结巴巴地问，“您、您盯着我做什么？不是看、看星星吗？”

“你跟星星一样好看。”就在王也以为仍旧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她说了那晚唯一一句话。

“我再给你讲讲二十八宿吧……”他脸颊微红，窘迫地别过脸去，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两个小孩就这样一个讲一个听，在夜风轻拂的山间空地坐着看了好久。

“我该回去了，你还不走吗？”王也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对小姑娘伸出手。

她没有伸手，只抬头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倒映出不详的阴影。

王也觉得似乎是错觉，又好像不是错觉。

他僵硬地转过身，看到师父云龙道长正黑着脸站在他身后。

“师父，早啊，”他扯出一个卑微的笑容。

“哼！”云龙道长给了他一个“回去收拾你”的眼神，越过他蹲在小姑娘面前，尽量摆出和蔼的表情：“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道院的？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小姑娘无辜地看着他，无论云龙道长怎么问，都一言不发。

“师父，省省吧，我跟她搁这儿聊了大半宿了，人几乎没说一句话，”王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能插嘴。

“聊了大半宿？这就是你大半夜不回房间的理由？”云龙道长转头瞪他，瞬间又黑了脸。

“唉，师父，我就一时睡不着出来转转，谁知道会碰上她啊，我这不担心人小姑娘出什么事吗？”王也一边辩解，一边偷空瞅了一眼。

这一瞅顿时把他给气乐了。

就在他和云龙道长分辩的这一小会儿时间里，人趴在自个儿膝头，已经睡得香甜了。

人和人之间还能不能有点基本的革命情谊了！王也在心中呐喊。

最后还是云龙道长让王也翻了翻小姑娘的衣领后缘，找到了道院的标记，这才把她背了过去，交给了正着急上火的坤道。

那个暑假的剩余时间里，王也再没在晚上见过她了。

倒是暑假最后几日的一个白天，他远远看到小姑娘的父母来接她。小姑娘看起来非常活泼，笑着闹着像只小黄莺，完全没有一丝一毫那个晚上一碰即碎的脆弱感。

简直判若两人。

很快随着开学，他也就将这件事丢在脑后，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原来是你啊，三更半夜不回房，害我后来被师父暴揍了一顿……”王也恍然大悟，“你那时看起来就是个小不点儿，我还以为比我小好几岁呢。”

“小妧以前身体不好，看起来是比较瘦小。”她笑了笑，眼中星河璀璨，“我以为你早忘了……”

“这不没往你身上联想过嘛……”他也学着她那样双手撑地，双腿伸直，“哎，天文系的高材生，现在该轮到你给我讲讲星空了吧？”

“嗯……我给你讲的话，那就是依照现代星座体系了……”

“没事儿，你包我学会就行。”

“嗯……从哪讲起呢……秋天亮星不多，辨识起来比较难……按照现代星座体系来看的话，秋天星空分两块，一是北天以仙后座为首的王族星座，二是南天的水族星座。

“那个W，就是仙后座，找到仙后座就可找到北极星了。说到仙后座，天文学史上最有名的就是1572年双十一那天开始持续三周的超新星爆发了。仙王座有点暗，不找了……仙后座南边的仙女座，最显眼的三颗亮星α星、β星、γ星，放在二十八宿里，你认得出来是哪几个吗？”

“嚯，您这还考我呢？我看看……壁宿、奎宿，还有一个啥来着？哦，娄宿。”

“你这不记得挺牢的嘛？”她向旁瞥了一眼，又抬手指着星空，“这三颗星连成阿拉伯数字1，指向东北方，所以现在秋季认星歌诀中有一句：仙女一字指东北。

“你再看这里，靠近奎宿七的地方，有团朦朦胧胧的气体，那是银河系之外的另一个星系，在北半球唯一可以不藉助望远镜就看得到的系外星系，我们称它为M31仙女座大星系……

“那个，是英仙座，它最显著的标志就是这条大弧线了，”她手指划动出一条炁线。

“这不就是‘天船’吗？”

“没错，弧线中央那颗星，就是大陵五，是颗很有名的食变星，还有这个，肉眼就可以看到，h-χ双星团。

“不过英仙座被人熟知还是因为英仙座γ流星雨，可惜夏天已经过了……

“你看头顶这个，我们叫它秋季四边形……藉由它可以找到南天水族星座……顺着室宿二往室宿一的方向延伸，那是南天第一亮星，南鱼座的α星‘北落师门’，这可是秋夜唯一的一等星。

“顺着壁宿二往壁宿一的方向延伸，那个是鲸鱼座的β星‘土司空’。再往南边，是凤凰座α星‘火鸟六’，这三颗星就组成了秋季南天大三角……”

黎婠讲着，王也听着，不知不觉就看到半夜。

“哎，都这个点了，回去吗？”王也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对他的姑娘伸出手。

她一动不动，就像那时那样，只抬头看着他。他也不急，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等着她做决定。

好像是过了许久，黎婠深深吸气，终于抬起手，指尖轻轻触及他的掌心。

----------------------------------

本篇星宿知识参考自齐锐、万昊宜所著《漫步中国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