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控

韦恩修士充满绝望……尽管我当时不在场，可我依然无法抑制绝望在心中每一处阴暗角落开始肆意蔓延。墨汁随着右手的颤抖弄得四处飞溅，我试着用袖口擦拭，却发现恐惧、彷徨、无助这些黑色的小字爬满在羊皮卷上，它们仿佛要将我淹没……我不得不将酸痛的右手按住，才勉强让自己完成这份誊卷。当我揉了揉沉重的眼皮，才发现羊皮纸上仿佛映出了一幅幅可怕的画面，那是洛丹伦毁灭那天的景象。

　　亡灵天灾——这份萦绕在每个洛丹米尔人心底里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回来了。不久前，无数洛丹伦勇士为对抗亡灵天灾献出了生命，然而这份牺牲却惨遭亵渎。冷酷无情的天灾军团释放黑暗诅咒，让这些英烈的遗体重新站起来，成为他们的无脑奴仆。多少洛丹米尔人尚且沉浸在哀伤之中，却又不得不拿起武器与这些曾是自己战友或亲人的怪物拼个你死我活。

　　玛尓兰没有亲历过那场可怕的战争，然而单从父亲口述的零星片段中就已能够感受到那份残酷。可是那已经成为载入洛丹伦史册的辉煌一页——洛丹伦赢得了亡灵战争的胜利。感谢圣光，英勇的阿尔萨斯王子统帅洛丹伦精锐深入受诅的极北之地彻底击败了邪恶的亡灵天灾，保护洛丹伦人民免受那些亵渎生灵的异端祸害。

　　亡灵， 可这场战争业已结束……还没缓过神来，玛尔兰的手臂就已经被一股力量紧紧拽住。

　　“玛尔兰，看着我！玛尔兰，看着我！”老公爵几近吼叫。即便是久经沙场的他，也不愿意相信亡灵天灾竟然潜伏在这里。但冷冰冰的现实放在眼前，洛丹伦王室及在场所有勋贵危在旦夕，戴维德·莱恩哈特有责任去保护他们，他曾下跪亲吻国王的钻石戒指，在教团主教和圣骑士领袖等人的见证下，庄严立下守护国王的誓言。

　　“父亲，怎么会这样……”玛尔兰意识到儿时的睡前故事——那些将人撕碎的食人恶魔，那些会偷偷摄魂的阴森鬼魅，到头来全都成了真。“它们来了。要来抓走不听话睡觉的玛尔兰了。”玛尔兰想起老奶妈经常拿来恫吓她的话语，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

　　场面开始变得十分混乱，越来越多人四散奔逃。玻璃杯纷纷落地，碎片和酒水洒了一片。有的人只顾逃命，甚至踩踏在前头被自己的长裙所绊倒的妇人身上。乐手们早就置手里的乐器不顾，寻觅各自的生路去了，原本欢庆的伴奏妙音，如今换成众人逃亡的尖叫声。

　　“你先离开这片广场。”莱恩哈特公爵大手一挥，指向玛尔兰看不见的远处。“告诉城门卫兵这里发生了什么，就说王城守备官需要支援。最后你在那尽可能地维持秩序，协助疏散人群。”公爵知道只有把事情交给女儿去做，才能让她安心下来。

　　“丹顿中尉，罗杰斯中尉，哈德兰中尉。把你们的人召集起来，我需要人手去肃清那些杂碎。尽快找到那些领头的，干掉他们，无脑的尸体才会听话地死去。”

　　“父亲，那你呢？”

　　“出了这样一档事，身为王都的守备官，我责无旁贷。我和丹顿中尉这就去保护王室成员。”

　　自打记事起，玛尔兰就不曾见过父亲挥动过开了刃的武器，有的只是他与城堡教头双双拿着训练武器进行的对练。听了父亲的话，玛尔兰内心却愈发不安，“我懂得如何使剑，让我和你一起战斗，父亲。”在这性命攸关的一刻，此前所有的不快，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再重要，丹顿中尉和自己的那一档子事可以容后再说，玛尔兰的担忧写满在脸上，浅浅的眼眶早已装不下那不争气的泪水。

　　“哈！没成想我家的乖乖女竟然也偷学了她老爹的绝活。交代吧，你是怎么偷学的？”莱恩哈特公爵用长满老茧的摩挲拂过女儿的头发，动作十分温柔。

　　“我就躲在石头墙后，从缝隙里头偷瞄着。你与教头对练的招式我都记得。”玛尔兰擦拭泪水，强忍着嘴里的苦味。

　　“没事的，那些天灾杂碎的数量应该不多。更何况还有阿尔萨斯王子在里面战斗着，他可是一个强大的圣骑士。只要我们和王子汇合到一块，肯定能迅速地把这里的亡灵天灾清剿干净。等这件事结束后，让我来瞧瞧我女儿的剑技到何种程度。”公爵安慰道，一边用手势示意身后的肯丹顿中尉动身。

　　“这次一定能在阿尔萨斯王子面前立下功勋！今天我们的英勇战斗必将载入洛丹伦史册，兄弟们。韦伯，学士会记载你的神勇。乔治，少女会被你的剑技迷倒。”克拉汉·丹顿动员着麾下士兵，信心满满。“至于你，安布利姆。干好你的活，抬高了，举稳了，将来连窑子的老鸨也会歌颂你的刚硬与毅力。”听见荤段子，众人哄堂大笑，那声音几乎能与周遭的嘈杂相当。

　　“我说的是你的盾牌！”丹顿假作正经说道，众人笑得更开了。“为了洛丹伦！”丹顿中尉动员着几名都城卫兵。他们利索拔剑，跃跃欲试，均把这次危难视作晋升的途径，为的是日后加官进爵。

　　“好了，丹顿中尉。”公爵淡淡说道，甫一开口便让满嘴荤段子的士兵们止住了荒唐。“注意点，我女儿还在这。”

　　“很抱歉，岳父大人。”丹顿鞠躬致歉，但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适当的战前鼓舞能让士兵们更英勇地战斗。”

　　也许父亲是对的，此次不同以往。他们面对可是残忍无情的亡灵天灾，是不知疲倦、只懂得杀戮的怪物。女孩的耍剑如同玩闹，不仅会要了她的命，关键时候还会成为拖累他人的累赘。父亲一直都是对的。“请务必小心，父亲。”玛尔兰从未像现在这般担心自己的父亲。从前的她，太多次任性妄为，从不体察父亲的良苦用心，多少次因为鸡零狗碎的小事与父亲吵架，多少次自己认为该当这么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多少次不管老父被气得捶胸顿足而自己离家出走……可能就是这样吧，虽然没有做到一件让父亲满意的事，但父亲对自己的爱却一直没有改变。

　　莱恩哈特公爵满意地点点头，露出微笑。

　　玛尔兰惊讶地发现父亲的嘴角以及额上都爬满了岁月刻写的皱纹。

　　公爵抽出长剑。“勇士们，为了米奈希尔！为了洛丹伦！”剑柄末端的金狮球饰仿佛迎风闪耀着光芒。这柄长剑凝聚了暴风王国的勇气与洛丹伦王国的高尚。父亲坐在星空映照的旷野下，语重心长地跟你女儿说道。他边用膏油与磨石细细研磨着剑刃，边给女儿诉说宝剑往昔的辉煌——这把剑斩杀过无数残忍蛮横的部落兽人，用敌人的狂热之血来浸润；亦保护过无数被入侵害得无所依归的王国臣民，即守护无辜者的象征。玛尔兰见过父亲挥舞这柄宝剑的雄姿，如今手握宝剑的为洛丹伦带来希望。

　　目送着渐远的父亲，玛尔兰心里感慨万千。但凡王室遭逢危难之际，英勇的国王护卫便挺身而出，以一己性命誓死捍卫他的守誓对象……以往父亲靠在睡床边上给玛尔兰讲述的历代国王护卫骑士的事迹，她总是瞪大了眼珠子问：“父亲也是这样的骑士吗？父亲也会为保护国王献出自己生命吗？”

　　父亲从不直接回答这些问题，手掌摩挲拂过女儿的棕黑短发，“将来我们终究会晓得，所有问题都会晓得的。”当时无知的玛尔兰根本不可能懂得那誓言如铅似铁的重量。

　　玛尔兰环顾周遭，这里已经彻底失控了，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逃往城门口。片刻之前尚且彬彬有礼的贵族为了能够活下去，此时此刻竟然纷纷撕破了伪装，争相逃亡，相互推搡。至于那些不慎跌倒的人，马上遭到来自他人的无情踩踏，而后者或许就是此前与自己碰杯畅饮的伙伴，如同动物的世界一般，生存为驱使他们的唯一动力。

　　痛苦与无助的哀嚎响彻整个会场，原本一片欢腾景象的王都俨然换了个模样，却成了一座人间炼狱。所有人都想逃，却没有一个逃得掉。“难道没有人维持撤离的秩序吗？”玛尔兰好不容易冲出一片广场，来到人群中，呵斥那些只顾逃命而踩踏他人的贵族，但她的声音瞬间淹没于人潮之中。“别挡道，女孩！”一位把头发梳得油亮、穿着一套得体华服的爵爷朝玛尔兰咆哮道，仅仅是玛尔兰上前制止他踩到另外一位妇人身上。她试图阻止这些踩踏继续发生，却被一次次狠狠推开，而这一次她倒在地上……

　　太迟了。玛尔兰的意识越来越弱，眼前所见尽是来回闪烁的片片黑影。她幻想着自己能够疏导争相逃命的拥堵人群，全然没想到自己亦可能死在他人脚踏之下。现实的打击是来得如此之快，完全出乎意料。在汹涌的人潮面前，玛尓兰的身躯显得如此渺小，顷刻之间便淹没在这片无情的浪潮之中。锥心的痛楚随即散发至每一条神经。玛尓兰虽然不清楚他们的模样，可当下的这份痛苦却已深深扎入她的心扉……所有人都只为自己而活，洛丹伦联盟的高贵信念尽是子虚乌有。

　　玛尓兰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即便那些痛楚依旧存在，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艰难地伸出那条尚且能够动弹的手臂，也许只是想抓住一丝希望……直到最后一个黑影压过她的视线，玛尔兰彻底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