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窗外漂泊的雪，冷风飒飒，片瓦寒凉。

　　一辆马车在风雪中快速朝城中驰去，卷起积雪飞扬，余下一路车轮碾过的雪痕。

　　不一会儿，落了一身白絮的车夫驱马停下。

　　马车停在了陆家。

　　魁梧的车夫跃下马车，小心翼翼的掀开厚重的帘子，对着车厢内瓮声瓮气道：“公公，已到天锦城陆家。”

　　话落，从车内走下一位年轻宦官，年纪轻轻却头戴红顶花翎，穿着蓝灰色四爪蟒袍仙鹤补子，赫然是宫中二品宦官。

　　风雪霏霏，鸣钟食鼎的陆家大门口，年轻宦官冰冷的一双手紧握圣旨，对着早已得到消息的陆家众人，横开圣旨，高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锦城陆家二女儿陆清欢，深得太子欢喜，特此赐婚许为太子正妃。”

　　“接旨！”

　　年轻宦官的声音就像一道晴天霹雳般，陆清欢失魂落魄的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一滴泪水自脸颊划落下，融化了一小处的积雪，她耳中像是没有听到年轻宦官的声音，想到的而是那圆月屋檐上起舞弄剑，衣袂飘拂的那一袭青衣。

　　那一笑便温柔了十方春冬的顾南辰。

　　而不是一身皇袍的当今太子。

　　陆氏家主陆远行跪在前面愠怒道：“清欢，快起身接旨。”

　　陆远行哪里不清楚自己女儿所想，但拒接圣旨，一旦皇上怒颜，整个陆家都要受到祸连。

　　陆清欢还是没有起身。

　　年轻宦官缓缓阖起圣旨，既不催促，也没有露出一丝的不耐烦，倒是不急。

　　陆远行却急了，匆忙起身，道：“微臣先替小女接了这圣旨，切不可让公公等急了，不知可否。”

　　“许是未来太子妃过于激动了，无妨，无妨！”

　　年轻宦官不咸不淡的说到，递给了圣旨。

　　“对了，太子殿下已到风霞郡，明日便会带着十里红妆前来迎娶太子妃，还望陆大人尽早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的，多谢公公提醒，屋外天气甚冷，公公又舟车劳顿，不妨在陆家住上一晚，明日也好随迎亲队伍一同回往京城。”陆远行轻声说道。

　　年轻宦官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车夫掀开了车帘，宦官再次坐了进去，声音透过车帘：“好意心领了，就不打扰了。”

　　马车调头离去，一点点融入风雪中，消失在视野中。

　　众人起身，抖落掉身上飘下的雪花，陆远行望着仍是跪在地上的陆清欢，想要劝说几句却如鲠在喉，只好长叹一声，回府去了。

　　陆家长子陆清河走到她的面前，伸出了一只手：“听大哥的话，起来吧，你身体本就娇弱，天寒地冻的染上风寒就不好了，你即便在这跪上一晚也没用，毕竟皇命不可违。”

　　陆清欢低垂着头，惘然若失，白雪晶莹落在她的发上像是白了头，“他明明知晓，我喜欢的从来都是顾南辰，而非他楚少轩，为什么还要让他父皇赐婚，拆散我和南辰。”

　　陆清河道：“因为太子也很喜欢你。”

　　她抬头，泪眼朦胧：“即使喜欢又如何？他凭什么夺人喜爱。”

　　“凭他是高高在上的当朝太子，一国储君。”陆家第三子义行于色的大声道，他明眸皓齿，向来活泼，也是陆家五子中与陆清欢兄妹情宜最好。

　　是啊，

　　他是一朝太子，

　　未来的一国之君！

　　这整个天下都会是他的，他又凭什么不能。

　　陆清欢想起初见他时，他穿着一身皇袍，乖巧伶俐，总喜欢屁颠屁颠的跟在自己的身后，那时的他着实讨人喜欢。

　　只是皇权熏陶，让他变的越来越不成模样，不复从前。

　　他走向陆清欢的身旁，蓦地拉起一脸愀然的她，轻声道：“跟三哥回府吧，这寒风刺骨，你若出点事，不光几位哥哥心疼，顾南辰怕是要拿刀找太子拼命！”

　　陆清欢两腿早已跪麻，即使被搀扶着，脚步还是趔趄。

　　众人打道回府，准备铺张着明日迎亲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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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酒楼的一间雅间，一袭浅青裘衣的顾南辰，长身玉立，站在窗旁漠望着陆家府邸前发生的一切，指尖发颤，眸光泛寒。

　　“哐当…”

　　他手拈着的羽杯，猛然落地。

　　“公子，三思！”羽杯落地的那一刻，侍从半跪在地，慌张道。他自小就跟随在公子身边，已经知晓自家公子的脾气，从来都是温文尔雅，从不动怒，但一旦动起怒来，不可收拾。

　　顾南辰置若惘然，望着窗外的鹅鹅风雪，垂眸出神，只听他冷然起唇，自顾自道：“风雪无情，你既无情，那我便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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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一道太子接亲的消息风一般的传遍全城。

　　满城热议，所有人皆知当朝太子将在明日前来天锦城陆家迎娶陆家二小姐。

　　自楚氏一统七国，结束了长达三十年的战争，迎来了大一统的盛世繁荣，令许多饱受战争摧残的百姓无不感恩戴德。这不太子入城，家家竟自发的挂灯笼，贴红剪，一派喜庆。

　　官府彻夜清扫积雪，一路铺上红毯，为明日迎接着太子做着准备。

　　月上窗棂，冬雪暮夜，这一夜陆清欢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青衣，有皇袍。

　　一袭青衣，月华街观潮人群中，顾南辰抱着全身湿漉，潺弱无力的陆清欢，焦急失措，向来淡定从容的他竟在这一刻慌张无比，语无伦次道：“陆清欢你不能有事，不能，你说过要和我暮暮朝朝的，你不是说要看江南烟雨吗？要看广陵大海吗？我这就陪你去，你快醒来啊！”

　　“我告诉你，她若有事，我定让你给她陪葬。”他抬头朝着前面咆哮而出，声音寒如千年雪山。

　　陆清欢冰冷的脸颊隔着青衣，贴在了顾南辰灼热的胸膛上，感受到怀中的温暖，她眯着眼，听着他说的话，嘴角悄悄的勾起笑容。她毫不怀疑，若是自己长眠于此，那个在刚刚被顾南辰斩断一臂的潘王之子必然会死于此地。

　　接着梦中画面一转，

　　一身皇袍，烟波江深一苇轻舟上，还未当上太子的楚少轩充当着船夫，陆清欢则坐在后头大快朵颐着晨时打来的野鸡，香味四溢可口馋人。可她的吃相实在不堪，完全没有女子该有的淑女形象，但偏偏就让划着船桨的楚少轩看入了迷。

　　她瞅见他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还以为是看上了这只吃了一半的野鸡，想来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吃的欢快，倒是忘了这一路当着船夫苦力的他，于是，她对着面前的野鸡，碎碎念道：“这鸡翅我还没吃够，不能给。”

　　“这鸡腿好吃，不能给。”

　　“鸡爪子有嚼劲，不能给。”

　　“……”

　　最后陆清欢很是心疼的扒下了鸡头和鸡屁股递给了满心欢喜的楚少轩。他却像是得到什么稀世美肴一般，吃的一点不剩。

　　一绵江风吹来，楚少轩吹起了长笛，江上余音袅袅，她吃饱了正撑着，只听见他对着江深处喊道：“老天爷，我以天为证，以地为鉴，待我当上了太子，我便要娶陆清欢当我的太子妃。”

　　陆清欢还以为他只是开玩笑，一置而过。但恍然间，她耳中像是听到了另外一道声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锦城陆家二女儿陆清欢，深得太子欢喜，特此赐婚许为太子正妃。”

　　陆清欢猛然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淋漓。

　　房内珠窗未关，冷风阵阵吹进，天未晓，外面大雪已停。

　　陆清欢回想起梦中的一切，怅然若失，总感觉失去了些什么。

　　她起身披上了衣服，站在了珠窗前，窗外厚雪压残枝，星光寥寥。

　　那一袭青衣，在那后来真的带她看了江南风光，看了广陵大海，放了漫天孔明灯，听了晨钟暮鼓，一路陪她枕风宿雪，谈花饮月。

　　那一身皇袍，在那日后一语成谶，从八位皇子的竞争者，一举杀出，成为了太子殿下，在今日即将迎娶自己。

　　青铜古镜，烛火摇曳，陆清欢对镜贴花黄，喃喃出声，声如婉转莺鸟：“造化弄人唉…”

　　“雪落天锦，冠玉红颜，无人知我意。”

　　“执手暮暮朝朝今已成奢念。”

　　一声鸡鸣报晓，晓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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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中热闹非凡，无数百姓顶着寒风，穿着厚衣在街中等待着太子殿下的队伍到来，其中便有许多待嫁闺中，极少露面的大家闺秀，她们只为一睹太子容颜。

　　太子殿下于卯时从凤霞郡再次出发，不出三个时辰便能到达天锦城。

　　房内，陆清欢穿上了一身凤冠霞帔，两个丫鬟红娘在为陆清欢梳妆打扮，面上仅是涂了点胭脂淡粉，便令天下女子黯然失色，仙姿佚貌。

　　“小姐真漂亮，胭脂评上的第一应当让给小姐才对。”

　　“能被太子殿下看上的女人，那自然漂亮啊！”一旁的丫鬟红娘看着自家小姐盛世红颜，不由羡慕的说道。

　　陆清欢颦眉不语。

　　蓦地，她听见房外有着争吵声，还有盔甲的铿锵声，她闻声走出闺房。

　　只见院落中，一家之主陆远行被两人强行拉住着，他发指眦裂，怒骂着：“你们这是大逆不道啊！你们当真要气死爹吗？”

　　就见陆家长子和三子头戴盔甲，披着（zhuo）甲胄，握持长剑，跪在地上朝着陆远行重重磕下三个响头：“爹，请恕儿不孝！”

　　陆清欢不知缘由，问道：“大哥，三哥，你们这是做何？”

　　“当然是去保护自家妹夫啦！”三子咧嘴笑着说道。

　　她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向了府邸大门外，骤然一愣，像是抽去了全身气力般，跌坐在地。

　　战马上，顾南辰披着厚重的盔甲，目光冷峻，不再是一袭青衣。

　　他的身后跟着一支军队。

　　她红了眼，接着豆大的泪珠从她眼中扑簌簌的落下，泪水糊花了胭脂淡妆，极少掉泪的她在这一刻哭的梨花带雨。

　　他为了自己，竟不惜起兵造反。

　　陆清欢终于明白两位哥哥的意思，在他们的心中，顾南辰才是自己的妹夫。

　　她对着墙外竭声喊道：“为什么……为了我值得吗？”

　　顾南辰早已离去，寒风呼啸呜呜作响，像是在替他回答。

　　陆清欢瘫坐在地，掩面哭泣。

　　那一日，满城百姓没有等到太子殿下入城，却等来了一条比太子接亲还要惊人的消息，

　　青衣一族揭竿起义，顾南辰起兵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