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门被打开了。
正是数九隆冬的天气，地上那点微弱水汽都被凝了冰，堪堪裹着那地牢铁杆。
明黄色软靴上面二龙戏珠的金纹，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穿得。所过之处，尽是一片窸窸窣窣下跪声。
年轻的帝王慢慢走着，步伐缓慢，目光却紧紧锁在牢房尽头那扇紧闭的铁门之后。
一步。两步。三步。
站定，立刻有人来替他打开门，一层又一层枷锁禁锢着，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牢室漆黑，地上稻草铺了厚厚一层，他想起来，那人是最受不得冷的。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说不清的难闻气味。角落里躺着一个人，微弱光线里都能看出其身体之单薄，羸弱仿佛几乎破碎。
少年双目血红，嗓音因为压抑而沙哑得厉害，他一字一句，唇齿间都是淋漓的恨意。
他问他:“你后悔吗？”
本是那样清冷干净的一个人，是非不染，笑意浅淡。 本该闻名朝野，为丞为相，如今却只能被关在这地牢里，连起码的自由身都没有——
自作自受！
帝王突然跨了进去，揪住那人衣领便提了起来。狠狠将人抵在墙上。
他没费多大力气，紧紧一个动作，都能感觉到手下那人的瘦弱，硌得他手生疼。
牢室漆黑，并未点灯。少年嗤笑一声，掐住那人脖颈，满眼嘲讽:“不叫他们点灯，怎么，你也是怕看到自己如今这个丑陋样子？”
说罢，嫌恶似的一把将人甩开。才一接触，就感觉手上黏腻一片，心头更觉厌恶。
“朕再问你一遍，与逆党狼狈为奸，通敌叛国，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后悔吗？”
男子的衣裳黑污，头发散乱，周身却不见伤痕。他慢慢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少年。那样清冷好看的一双眼，涣散良久，才将视线凝在少年脸庞上。干裂双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是了，在那一碗药灌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坏了嗓子了。
帝王定定看着他，似乎想从那张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一张脸上，发现一丝愧疚的神情。
哪怕一丝也好，只一丝，他就可以立刻下令，赦他无罪，还让他做那权倾朝野的风光太傅。
可他没有。他找不到。
“好，薛离，很好……”帝王慢慢松开手，后退一步，双眼里的冷漠掩盖了最后一丝温情。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破灭了。
少年一招手，左右立刻有仆从上前，明晃晃的圣旨刺的人眼睛疼。
“罪臣薛离，勾结逆党，意图叛国。其野心昭昭，罪不可赦。赐腰斩之刑，于明日午时问斩示众，以抚民心。钦此——”
皇恩浩荡。
男子伏于地上，极缓的动作，牵引着周身铁链枷锁碰撞。
少年冷冷垂眼看着他，最后一次行礼，却透过那双眼睛，看到的根本不是自己。
事到如今，还忘不了那个人？
还真是痴情。
年轻的帝王深吸一口气，随着圣旨最后一字落下，双眼突然干涩得生疼。
少年拂袖，转身而去，再不愿多看他一眼。所行之处，又尽是一片跪拜。
地牢外不知何时已是大雪纷飞，少年深吸一口气，想伸手接一片白雪，动作却戛然停在半空。
白雪落到一片黏腻的红里，转瞬相融。
血，满手的血。
像是想到了什么，少年瞳孔骤缩，猛的一把推开身边的人向来路跑去。
重重地牢深处，男子慢慢闭上眼睛。鲜血一层又一层地涌出，与那一身黑衣融为一体。大片稻草尽力吸取着血污，远远一看，与平时并无二处。
思绪慢慢一层层飘散开来，连不远处少年的声音都变得模糊。恍惚间，他看到一树的桃花，一簇一簇，极尽灿烂。
那是承元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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