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来（六）

方菲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楚肆月，她在门口踌躇那么久就是怕会正面遭遇到楚肆月，在这里进行措辞和心理准备，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正巧就是跟他撞到。

　　这还真是不一般的孽缘啊。

　　方菲索性长舒一口气，把那些奇怪的想法一股脑都塞回心底，自然地打开门让身让楚肆月进去。

　　楚肆月在错身过去的时候对方菲微妙地笑了笑，他步子十分流畅，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百遍——事实上也应该如此，因为在很多年之前，他们俩放学进门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情况。

　　方菲一时间感受到记忆翻涌，看着楚肆月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那时候，楚肆月还跟她差不多高，书包永远也不好好背在背上，随意地挂在手上，要是碰到他心情好，还挂在手上胡乱甩动，让方菲嫌弃得不行。

　　现在这个人居然已经是人模狗样的了。

　　方菲扯了扯唇角，跟在他身后进去。

　　“姜阿姨，我回来了。”楚肆月显然不知道他身后的方菲已经把他从头到脚评判了一番，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的架子上，很自然地找到鞋换上，走到内间。

　　“小楚来啦。”姜时英听到了他的声音，满脸是笑意地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正在洗的长葱，她似乎是很激动，一时间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在把楚肆月上下打量了好几回之后，才颤声道：“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

　　“是啊，回来了，您还好吧，这几年忙，没顾得上回来看您。”楚肆月露出得体的笑容，那是令任何长辈都无法拒绝的，在乖巧里又带着含蓄的骄傲，仿佛是在向他所仰仗的人讨要肯定。

　　姜时英特别吃这一套，连连笑着应答：“都好都好，就是怪想你的，以后多回来看看啊。”

　　楚肆月算是应诺地也跟着笑了，这期间，他都没有回头看方菲一眼，完全是沉浸在这场叙旧里。

　　站在后面的方菲听着姜时英的语气，倏然间有些伤感。

　　对姜时英而言，楚肆月还是那个小孩儿，而对方菲而言，又是另外一种身份了。

　　楚肆月站在这个不到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突然就显得十分突兀。

　　他还穿着用料讲究的西装正装，手腕上是某知名腕表公司设计的限定款，精妙的表盘和钢针都显示着他非同一般的个人爱好，而他的发丝也是一丝不苟，整齐地梳好，除去换下的皮鞋，真是无可挑剔的精致，用一表人才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怎么说，无论楚肆月是用了什么手段到达今天这个位置，他都可以算是特别不容易，方菲虽然明白事情的黑白，却也难以抑制地向着楚肆月的处境思考。

　　他从小就没容易过。

　　方菲和楚肆月之所以这么熟悉，就是因为她和楚肆月从小就生活在一起。

　　楚肆月的母亲是方妈妈的闺蜜，他只大她五岁，从方菲生下来起，她和楚肆月就注定了不是陌路人，但是真正让两人关系产生微妙变化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

　　这份关系的变化却带着淋漓的鲜血，沉痛得让人不愿回忆。

　　就在姜时英和方菲的父亲离婚那一年、方菲两岁的时候，楚肆月的母亲在去接他父亲的机的时候回来遇上大雨，两个人在大雨夜里在环山高速路上遭遇车祸，连人带车直接翻进了山崖，几乎是当场毙命。

　　涔江市群山环绕，每年在环山公路上不知道有多少起车祸，多少人因此丧命。

　　方菲时常有在想，为什么不让那两位长辈稍稍幸运一些，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了。

　　但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楚肆月七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而姜时英不忍心看着他一个人生活，毅然办理了手续把他领养回家，成为了楚肆月的监护人，从此过上了一个人养着两个小孩子的日子。

　　这其中的辛苦一言难尽，好几次姜时英去寻找伴侣时都因为带着两个“拖油瓶”而遭遇挫折，方菲是个女孩子并且是她亲生的，这倒是还好，但是楚肆月明显就受到了非一般的排斥，到后来她几乎就没再动过再婚的念头。

　　姜时英在这件事情上异常坚持，尽管困难重重，她都没有半点不管楚肆月的想法，最难熬的时期，她和楚肆月的学费都是借来的，姜时英却凭借一切能够使用的力量把他们都养大了，并且都还不错。

　　也许是对故人的怀念，让姜时英始终对她旧友的儿子也视如己出，甚至为了弥补上一份关爱，显得更为特别。

　　“你要知道，小楚连妈妈都没有了，我们更应该关心他，知道吗？”自从楚肆月搬进他们家里，姜时英私下里就经常对方菲这么说，她当然担心女儿会因此觉得不平衡，从而产生更大的矛盾。

　　方菲正是因为早就知道这一点，从来没跟楚肆月争风吃醋过，除了犯点混，楚肆月也算个好哥哥。

　　相安无事那么多年，没想到仅仅是一别三年，回来之后会天翻地覆。

　　“方菲，你怎么也还在那儿站着，进来帮我择菜。”欣赏完“一表人才”的楚肆月，姜时英终于想起了她的女儿，视线越过楚肆月看向方菲。

　　方菲笑眯眯地把桃子放上餐桌，很自然上前推着楚肆月往前一步：“这不是有个现成的苦力吗，我就不添乱了，让他跟您好好说会儿话吧啊。”

　　楚肆月挑了挑眉，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刚想反驳，看见袋子里那些圆滚的桃子，动作停顿了一下，旋即转过身子面对着方妈妈：“我来吧，以前都是我来的，这么久没做过了，也挺怀念的。”

　　“这怎么行啊，你现在都是集团总裁了，这不太好吧。”姜时英还在坚持，看了一眼身后油污萦绕的厨房，又看看一身整齐的楚肆月，一时也没让人进去。

　　“您这就是把我当外人了，以前能做的，现在怎么做不了了。”楚肆月脱下外套，顺手把腕表也给解下来放在桌上，解开袖口往上挽起衬衫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无懈可击，看得方菲一阵肝疼。“让她到客厅去吧，省得碍手碍脚。”

　　“楚肆月你……？”

　　“哎也是，那方菲你还是别添乱了。”方妈妈迅速跟楚肆月站在了同一阵营，满意地把人给赶到了客厅。

　　她还是挺想收回前几天的评价的，方菲暗自思忖。

　　然而这还不够，她亲眼看着楚肆月在姜时英转身后冲她抬了抬下颚，满眼挑衅地扬了扬眉梢。

　　挺好的，方菲额角微微抽痛，至少这货还是跟几年之前一样那么欠揍。

　　方菲朝楚肆月翻了个含蓄的白眼，目送他进了厨房，索性乐得不用动弹，窝到沙发上玩起了手机，二郎腿翘得比谁都好。

　　十分钟之后，她又认命一般翻着另一个含蓄的白眼削好一个桃子放在玻璃碗里。

　　有了楚肆月的帮忙，姜时英的效率似乎高了不少，而且她一直都处于愉快状态，笑声连连，不过姜时英到底也没让楚肆月多待，在几个蔬菜都清洗完毕之后吧他也赶了出来，楚肆月很适度地没有坚持执意待在里面，洗干净手之后走到沙发旁边坐下，他舒展了四肢，活动一下肩胛，随意地将双肘支在双膝上。

　　“怎么，楚总年纪轻轻就有骨骼问题了？”方菲划拉着手机，余光看了一眼楚肆月，嘲道。

　　“不是，很久没有干过类似的事情了而已。”楚肆月十分诚恳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把方菲一噎。

　　她收起手机，看似无意地把削好的桃子递给楚肆月：“那以后欢迎多回来，熟悉熟悉就好了。”

　　楚肆月接过那个桃子，眼底神色稍稍有变，笑容微妙不少，他拿着桃子看了一圈后咬下一口，将果肉嚼碎后咽下：“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邀请我多回来吗？”

　　方菲停顿了不过一秒，很自然地接道：“是啊，怎么了。”

　　楚肆月没有回应，只是笑。

　　“你在这里我能少做很多事情，为什么不欢迎。”方菲耸耸肩，狐疑看着楚肆月。“在我眼里，你到这就是楚肆月，难不成还想端总裁架子吗？”

　　“好。”楚肆月慢慢咀嚼着桃肉，仿佛是在吃什么珍贵佳肴，他轻声道：“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