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和淳于越从庆功宴回来后,却并无半点得胜的喜色,朝服都没换,一直在正堂里谈论着什么。
椿发觉不对劲,前去查看。
她大老远就听到淳于越的声音:“老夫说的是大秦长治久安之策!请分封诸公子,为的是万一以后出了权倾朝野之奸臣,还可有嬴氏宗亲来相救,如此才能保国祚万年,这是千古的真理!可恨那周青臣,一味阿谀奉承,看不见眼前的危机,还有李斯竖子,竟趁机进妖言,要禁私学,收天下之书燔之,听信如此小人,陛下之过重矣!”言辞间听起来余怒未息。
传说中的焚书,竟在椿措手不及间发生了,明明昨日还传来捷报,始皇帝喜悦之下大加赏赐,今天怎么就……还好已提前做好准备!
扶苏的声音里也带着担忧:“然矣,此举恐会引起天下人不满。巡视齐地之时,我也见到民间私学之兴盛,众人对其之敬重。一味禁除,不仅无法安天下人之心,反倒是为帝国平添动乱。”
淳于越一声叹息,道:“想当初陛下初掌政之时,虚心纳谏,六国宾客纷纷来投,老夫就是那时候来秦的,如今天下尽入其彀中,反倒是愈加专横,不听谏言了……”
“淳于先生,如今挟书令已下,你我在此说再多也无济于事,我当入宫觐见,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不好,扶苏又要冲动行事!听到这里,椿立即进门说到:“当下不如考虑如何保住从伏生那里借来的书籍。”
见她进来,二人停下了讨论。
“公子。”椿上前作揖。
“我有一言望公子听,大秦变法乃强,故历代君王都对不思变革和以古非今嗤之以鼻,而天下归一是当今陛下统一六国之时便定下的国策,此后的书同文、车同轨甚至今日之焚书都是为此而生。陛下不想看到任何分裂国家的可能,如此劝谏,如同触龙之逆鳞,迎来的必是雷霆之怒,若想事态缓和,此时必须尽力配合挟书令,万不可再生事端。”
“配合?”淳于越冷笑一声,“伏生借予公子书籍一事,陛下不可能不知晓,若是配合,不仅要将其尽数交出,连公子府上的藏书也保不住!”
“那可未必。”椿说着将随身带着的一册纸质书交给扶苏:“公子看这是什么?”
扶苏接过那本书,陌生的触感令他感到新奇,翻开一看,不是《尚书》又是何书?
“此物名纸,乃墨家内部传信所用之物,我已将伏生所借之书全部抄于纸上,用它誊抄的藏书楼之书,一辆马车便能装下,十分易于藏匿和运输。公子可上交全部竹简,用纸质书来归还伏生。”
椿之前命府上的人抄书,是誊抄了两份,一份她自己藏起来,另一份则用于还给伏念,多一份备份,就多一点传下来的可能。可惜,当前始皇帝需要的是减少信息传播,并不是上交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好时候,恐怕在儒法之争分出胜负之前,这门技术将一直局限于秦墨内部。
扶苏起身郑重一揖:“是我考虑不周,谢先生相救。”
淳于越仍在叹息:“书可救,读书之人却无了,经此一难,民间私学禁绝,吾等儒生满腹诗、书又该教与谁?”
“淳于先生,”椿忽然打断他,“莫说陛下对儒生做了什么,二十八年封禅泰山之时,齐鲁儒生对陛下做了什么?”
淳于越的脸色从愤怒悲哀忽然转为困窘,随即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席走了。
始皇帝对儒家的好感是一点点被磨没的,今日只是一个爆发点。
曾经的秦王政迎六国门客,身边有大批儒生,七十二博士里,其中不少就是儒生。统一天下后,又为了表示对儒家的重视,将无半分军功的孔子后人孔鲋封为文通君。
二十八年封禅泰山,召集齐鲁儒生议事,商定封禅流程。儒生私下里认为始皇政不配封禅,故意在他面前争吵起来,各执一词,莫衷一是。始皇于是不用儒生,自己上泰山封禅,然而上山之时遭遇大雨,下山后,礼服湿透的他被这些儒生无情嘲笑,说他不听儒生之言,遭遇天谴。那时的淳于越也在其中,面对这一切选择了沉默。
始皇帝把这一切屈辱都咽了下去,他曾想用时间来消解儒家的不配合。直到不久前调查小圣贤庄,发现其与墨家叛逆人员有联系,唤醒了那些不愉快记忆。
“先生。”扶苏本想告诉椿勿要追究淳于越,却发现她正在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禁惊诧。
在之前巡游齐地的时候,扶苏不管是调查田氏,还是督促儒家书同文,亦或是打击叛军,表现的完全是一个大一统的支持者,以至于听说他的身世故事后,椿也并不觉得他将来一定会分封楚王族、重立楚国。然而如今他与淳于越的对话,令椿嗅到了一丝异常的味道:在淳于越请求分封的谏言面前,他并未出言反对。
“在行郡县不行分封这件事上,公子是否和陛下一条心?”她问到。
“……那是自然。”扶苏回答。
他回答的时候眼睛并没有望向左上方,但是却向下看,而且犹疑了一下,这是最麻烦的情况,他并非说谎,却不够坚定,心中或许在摇摆。
她很想告诉扶苏,郡县制虽然今天被普遍质疑反对,却在之后的两千年里爆发出了恐怖的生命力,百代皆行秦政法,直到她所生存的二十一世纪,一个中国的概念依然深入人心,所以别疑虑,去和你的父亲站在一起吧,他是对的。但是她没法说出口,最终千言万语却变成了一句:“那就好。”
盖聂曾告诉她,芈王后生前让扶苏发誓,日后若即位,必在天下的版图上,为楚国留一席之地。
亲情是扶苏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母亲的遗愿和父亲的意志都压在他心头,让他难以抉择。
始皇帝并不知道这一切,但他仍然放心不下让儿子去守天下,所以他回避立太子,不断地追求长生。不死还不够,必须是像神仙那样不需保养、毫无禁忌的长生,这样他才能一直盯着自己打下的这片土地,不让他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