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书同文

这次以剑论道，扶苏邀请椿同去。其实她是不想参加的，她说自己没有也不擅用剑——当然这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想出现在在那个人面前。

那位故人，张良。现在流沙的幸存者中，恐怕最恨自己的就是他了吧，椿叛韩投秦，她策反的南阳郡守腾一手灭掉了韩国。张良五世相韩，韩亡后他的弟弟也由于挑衅秦军而被杀……国仇家恨，注定二人再见时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但是这个借口并没有起到作用，扶苏对她说，没有剑无妨，只是如此难得的场面，先生不去看看就可惜了。

有关椿的过去，和长生一样都是绝对机密，在始皇帝下令解禁前，她绝对不能透露给任何人。所以，她必须在张良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幸好护卫的秦兵们给了她点提示——他们面部都戴有青铜面具防护。由于近来疾疫时有流行，椿平日里为防止无意间被致命病毒感染，出门接触陌生人时经常披一层涂了蜡的黑色斗篷，戴疫医面具。这次，她可以用同样的借口遮住自己的脸。

她是和罗网的六剑奴一起抵达小圣贤庄的，这样可以让那身装扮在显得不过于突兀。名家的公孙玲珑窃窃私语怎么公子的宾客都打扮的如此诡异，很好，看起来张良并没有认出她的身份。

儒家准备了八佾之舞迎接，八行六列，是诸侯的待遇。椿恍然想起自己初见扶苏时，那一套“黔首见士伍不必行礼”的说辞，不禁哑然失笑。儒家的这些人啊，就是等级观念太重了，明明陛下早已废除了分封制，公子王孙若无军功，不过就是个有俸禄的庶民，他们却还是抱着旧时代那一套不放。说起来，扶苏的爵位好像还比她低来着？按大秦的规矩是不是要向她行礼？椿促狭地想。

扶苏到了。他从迎接的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那日救人的老者，他就是儒家的荀况。扶苏借口要感谢一同相救的少年，想要套出那家伙的藏身之处，不过荀况说，那位少年只是他的棋友，一起下过一局棋而已，并不知其来处。作为儒家最为德高望重的人，荀况一言九鼎，不似说谎。不过，他长期闭关，也不排除被其他人蒙在鼓里的可能。

扶苏刚进大门，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藏书楼上。当然，目的太明显的话容易吃相难看，到时候免不得又得被这群儒生骂什么“秦若虎狼”，所以委婉一点还是有必要的。他先是假装被藏书楼顶的鹤吸引了注意力，随即询问那是什么地方，在儒家掌门伏生——伏念介绍此为藏书楼后，表示要进去看看。

扶苏特意把六剑奴拒之门外。他此次进藏书楼是来“找茬”的，藏书楼藏六国书籍，难免有一两卷带“异见”的书，在这方面下功夫，极易握住儒家的把柄，就有了和他们讨价还价的本钱。可若是罗网的人也进来，一旦起了争执，这些惯于用剑说话的杀手容易上来就撕破脸武力解决，那样可就没有谈判的空间了。到时候要么真的有“反书”，咸阳出面把所有书都收走销毁，踏平小圣贤庄；要么书的内容称不上谋逆，却让扶苏从此与儒家结仇，永被拒之门外，图谋儒家藏书的计划也就泡汤了。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拿起架上书卷浏览，果不其然，在翻阅了几本后，就发现了一本用楚国鸟虫体撰写的书籍！

始皇帝推行“书同文”政策，要求废除原六国文字，改用小篆。统一文字是民族和国家统一的基础，没有文化上的向心力，国家仍会四分五裂。扶苏收起手中书卷，忙不迭向儒家掌门伏念发难：“始皇帝陛下平定六国之后，推行书同文的政策，命令即刻废除原来的六国文字，统一使用大秦小篆。这，伏念先生也应该知道吧。”

伏念回到：“是。”

扶苏的声音陡然提高：“那为何这些新抄录的书籍，所用的都还是原来六国文字呢？”

伏念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作揖到：“儒家建立藏书楼的宗旨，是希望成为我华夏一族文化的渊薮，列朝列代的经典都能完整地传承下来。方可追慕先贤之功，福泽子孙后人。”

淳于越也在进入藏书阁的宾客中，他眼见自己的学生当着他的面公然用李斯的主张来为难儒家掌门，表情真是十分精彩，看到他尴尬的样子，椿内心不禁暗笑。她想，儒家这些人确实抱残守缺，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这个掌门伏念，估计能写的一手好官样文章。

“伏念先生可知道始皇帝陛下推行书同文的用意？”扶苏盯着伏念问到。

“始皇帝陛下深谋远虑，伏念不敢妄加揣度。”

“文乃心声，文不一，说明心不一。对于帝国，这是最大的危险。”

扶苏这句话的每个字仿佛都有千钧之力，儒家众人皆为之一惊。尽管儒生们不问政事，却仍在秦律的约束之下。若是被发现违反秦律，该处置还是要处置的，严重的话，甚至整个小圣贤庄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楚庄王问鼎以来，战乱绵延数百年，根源即是人心纷乱。始皇帝陛下深见与此，所以制定此国策以期四海一心，这才是彻底解决天下纷争，这才是福泽苍生的唯一之道，除此之外，皆是小事。”

椿觉得，扶苏这些话并不只是虚张声势的恐吓，倒也像是肺腑之言。虽然他的老师淳于越是个支持分封的死硬派，但作为始皇帝的儿子，秦孝公的晜孙，扶苏所面对的可是七代人六合尽扫的梦想和奋斗成果，自当竭力维护，一刻也不敢忘。

伏念答应把藏书阁的书籍全部重新用小篆抄录，但他仍然想保留原来的六国书籍。

扶苏提醒他，君王可不行儒道，儒道若行，却必须通过君王。要求他们带头全部使用小篆，这是给儒家的一次机会。

这时赵高来报，晓梦到了。

离开藏书阁时，扶苏再次告诉伏念，齐地叛逆分子作乱，小圣贤庄继续保存六国文字书写的书籍可能会引来祸端，严查起来，要求悉数收走甚至销毁也说不定。但他作为秦王之子，收藏六国书籍却不会受到怀疑，所以可以给儒生们提供一个保护：在重新抄录完成后，把那些旧书代为保管。

椿恍然间觉得，她在这位长公子身上，隐约看到了一点他高祖父昭襄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