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角掀起新风光,我曾与他共盼和平。
战乱平复后是无休止的内斗和尔虞我诈,但也算是新时光的到来,对于在战争中屡立战功刚刚展露头角的他与我,都是需要做事的人。
周航说想去四川地区,而我被指派到中央,做情报工作。那时北平一别,走得十分匆忙,周航被来接人的吉普车带走时,我还在处理文件交接的工作,没有时间赶去送一眼。等再听到他的声音已经过了两日,从听筒里传来,声音隔着电流,有些低沉沙哑,带着疲惫,两千公里,二十个小时的火车,从黑夜再到黑夜。
我们没什么重要的话,只是寒暄几句,身旁还有人。末尾时我犹豫着,还是把“珍重”压在心底最终没有出口,这两个字背负的岁月太长久,把再相聚的时间也变得漫长。
不说了,心里好歹有个盼头。
盼他前路坦途,盼他岁月无忧,盼相聚。
等再见到周航时已是两年后,时局动乱,党派之间针锋相对,明枪暗箭处处弥漫着硝烟。那时在南京,周航在一个大学做演讲,金丝边框的眼镜架在鼻梁,身侧腕臂夹了一本书,干净利落的衣装,无关皮囊,是刻印在骨里的气质,同我年轻时的风骨颇有几分相似。
时局动荡,立场不同,其实我与他已经不是可以明地里畅谈的关系,但周航似乎没那么多顾虑,见面时的拥抱很紧,扑面而来的青草香,印证着这孩子方才因为着急,直接横穿花从跑了过来。岁月将他的模样打磨沉稳,但他的骨子里却从未失去义无反顾的少年气。
这两年我与他交流信件也不算少,但都是匿名,三言两句,诸如:
“南京的梧桐树茂盛葱郁,航航什么时候来陪我走一走。”
梧桐树是蒋委员种下的,他懂我的意思。
于是我在南京见到了周航,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周航借着授课由头说可以来南京,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说服自己见我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只能说服他见我,不能说服他的心。临走前,我送了周航一根钢笔,他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说会好好珍藏。
后来国共到底还是摆明挑破的发起战争,国民党惨败退居台湾,我自然也要跟去台湾。不想去也得去,刀架在脖子上枪孔抵在腰间,像那天来不及和周航告别,这次也未来得及和祖国告别,便一去无返。
我与他,彻底断了联系。
再次得知周航的消息时是在台北家里,手里捧着余光中的《乡愁》,听到快递员捏着一封信敲打着我家的门,那是我收到最后一封和他有关的信件。信是七年前写的,1965年。信里意外多了很多闲絮的话语,询问应答间都是琐碎的小事,‘类似于今日晴,昨日落雨之类,还说到我送他的钢笔实在不能用了,漏了墨,准备买个新的,问我有没有什么推荐。
周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的话多些,但写信时候又会少一些。我端着信看了很久,信上面的字下笔的力道很浅,仔细看还能看到些笔画抖过的波动,估摸着是身体生了病,没以前那般好。末尾时有两个字,被钢笔滴落墨汁遮盖了去,在红条纹的宣纸上浸染开,再加上信纸泛黄,实在难以辨认。
我端信纸,迎着窗口落进来的夕阳余晖,模模糊糊的字,好像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