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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冰河世纪

琐碎小说

  爷爷二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个漂亮女人,这个女人长得好看也爱打扮,爱穿花花绿绿的衣裳坐在田埂上和别人闲聊,就是不爱干活。这个女人爱笑,好像有说不完的开心事,她不光爱对爷爷笑,也对别的男人笑,爽朗的笑声隔着几个院子都能听得到。爷爷不喜欢她和别的男人说笑,但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赶,这个女人依旧爱笑,依旧爱打扮,一点没变的还有她那平坦的肚皮。

  “恐怕是个空心萝卜绣花袍,中看不中用哩!”邻里婆娘嚼舌根的话传到了爷爷耳边,但爷爷回到家从未提起过此事。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女人知道别人都在议论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她那张闲不住的嘴竟在外人面前怪起了爷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空气也只能得个屁。俺又不是孙悟空,可变不出个猴来!”说完,自己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回爷爷真生气了,回家和她打了一架,这个女人哭哭啼啼地跑回了自己的娘家。爷爷气得两天不吃不喝,也一直没有去接她回家,终于还是和这个女人离了婚。

  几年后,爷爷认识了在饥荒中丧偶的奶奶,奶奶比爷爷大五岁,还带着一个十岁的孩子。但奶奶矜持温柔,爷爷很喜欢她,最终娶了奶奶。爷爷喜欢孩子,奶奶为爷爷生了四个娃,全是男孩,可惜最小的那个儿子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从此爷爷再也没要过孩子。

  等到几个儿子长大了,别人家都把孩子往学校里送,爷爷却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他看过1968年被贬低羞辱的老先生,最终吊死在自己家的房梁上,自己大字不识一辈子也过的好好的。

  爷爷说:“书这种东西,读上瘾了也会让人疯魔!”

  他情愿让孩子当一辈子文盲,也不愿意他的儿子遭受那个老先生所经历的迫害。

  直到那一天,爷爷去县城走亲戚,五六年都没进过城的爷爷在那一天被吓坏了。因为不认识路牌,爷爷坐到终点站才被司机轰下来。然后发现自己缝在口袋里的钱居然被偷了。又因为不认识字,也不知道城里的公共厕所还分男女,爷爷误走进了女厕所被人当成流氓打了出来。

  当爷爷终于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他忽然觉得进了城的自己像个傻老冒,原来村外还有更大的世界。看着眼前的孩子,他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别人眼中的乡巴佬。

  当天晚饭时,他就宣布了让儿子们全部上学的消息。那时,我的二伯已经十三岁了。

  可能那时候棉衣棉鞋还是稀罕物的缘故吧,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以前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村头有条大跃进时挖成的十米宽的长河,向着田野的尽头延伸,一到冬天,冰封的河面上可以任由孩子们肆意地玩耍。

  有一年冬天,爷爷准备把家里的老黄牛卖掉用来还债和置备年货。就在这时,爷爷的姨哥提了一个还不错的价格来收购这头黄牛,他说身上没带这么多钱,过几日再送来。爷爷没有考虑太多,就让他把牛牵走了。

  爷爷等了一个星期也没等到送钱的人,实在急了,便跑到他姨哥家去讨钱,谁知他的这位姨哥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原来爷爷的姨哥把牛牵回来后,转手就卖掉了牛,卖牛的钱全交给了那些吓唬他说再不拿出钱就要他以命抵债的债主们。爷爷的姨哥跪在爷爷面前痛哭流涕地说爷爷是他的救命恩人。爷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一声不吭地走了。

  爷爷回到家一宿没有睡觉,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大儿子每天陪我跑东跑西,忙里忙外,再过两年该要讨老婆了;二儿子又长高了,穿着旧的棉裤居然露出半截小腿,手脚一天到晚都是冰凉的,生了不少冻疮;三儿子爱学习,天天只能捡着别人扔掉的铅笔头写字,写错了,就用手指沾点口水涂掉;小儿子最可怜,东西都是捡哥哥们用剩下的,今年答应过他,过年给他买饼干吃的……”

  第二天一早,爷爷又来到他的姨哥家,爷爷的姨哥以为爷爷带人来闹事,刚下床,衣服还没穿好就跪下了。

  “你打算下辈子就跪着和俺说话吗?”爷爷气愤地说,

  “管啊,你…你是俺救命恩人,你叫俺做牛做马俺也愿意!”

  “你要是真能做牛,俺现在就给你卖了,可惜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人!”

  “他叔啊,俺这…这不也是实在没辙了吗,一时鬼上身,迷了心窍,骗了自家人。要不然,你今天可能就是来给俺送葬的啦!“

  “你死了俺倒落个清静,你看看你现在,比死了还难看。既然是你不让俺过个好年,那你就听俺的,把衣服穿好跟俺走。”

  “往…哪走啊?他叔啊,违法乱纪的事咱可不能干啊!”

  “狗日的,这话你还有脸讲,俺没把你往牢里送是看在亲戚一场。俺一辈子坦坦荡荡,也绝不会干啥伤天害理的事。”

  临近中午,高悬的太阳幽幽地发出冷冷的白光,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冰封了起来,只有风欢快地在天地间舞动着。远方传来粗狂悲凉的唢呐声,不知道是哪位命薄的人没能挺到万物复苏的时候,随着这个寒冷的冬天一起沉寂了下去。

  爷爷带着他姨哥一起来到了村头河边,望着冰封的大河,爷爷若有所思地问道:“还记得当年挖河喊的口号不?”

  他姨哥笑眯眯地说:“那口号可多了去了,什么‘挖好小白河,能吃大白馍’,还有‘白河挖不深,一辈子不结婚’,你还别说,这口号一喊,劲都使不完!”

  爷爷苦笑道:“可吃到大白馍了,还想馍里夹块肉呢,人呐,就是不会知足!”

  他姨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俺现在活明白了,俺就是吃糠咽菜的命,哪来的肉给俺这种穷命鬼吃嘞!”

  爷爷拍了拍他姨哥的肩膀,向着大河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河里有肉!”

  爷爷和他姨哥先用石头和铁锹砸碎河上碗底厚的冰层,等到河上的冰四分五裂的时候,爷爷脱光衣服,二话没说,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河不深,但河中央的水也能没过爷爷的胸膛。

  看着岸上瑟瑟发抖的姨哥,爷爷笑了,向他喊道:“水里可比岸上暖和多了,还不赶紧下来暖和暖和!”

  他姨哥理亏,虽然不相信爷爷说的话,却只能脱了衣服,一边冻得直叫唤一边拼了命地往河里跑。

  过了一会,两个人真的感觉身子暖和了起来,便一鼓作气,用铁锹把河上碎的浮冰往两边赶,等到清出一块合适大小的水面,哥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偶尔有路过的人,看着在河里忙活着的俩人,打趣道:“呦,这俩人大冬天还下河洗澡,挺爱干净啊!”

  爷爷和他姨哥没有捕鱼的经验,拿着借来的抄网和自制的鱼叉,一天下来捕不到多少鱼,但这点收获爷爷已经很满足了。爷爷就这样捕了几天的鱼,小点的鱼就拿回家让奶奶做鱼汤面皮给孩子们吃,大点的鱼,爷爷第二天起早拿到集市上卖。

  直到一天早上,爷爷赖起了床,等摸到爷爷滚烫的额头,奶奶吓得没拿稳手里的碗,碎了一地。爷爷发了高烧,足足烧了一个星期。等到烧退了,爷爷还是咳个不停,奶奶气他为了几条鱼把身体搞坏了,索性把爷爷的烟杆子藏了起来。

  爷爷却不在意地说:“人家老先生都说了,俺这寒气积在体内一时半会排不出来,多咳几下就好了,让我多吸几口热烟,没准好得快点!”

  当爷爷的咳嗽变成习惯后,反而让人习以为常了。

  有时也会有人劝爷爷到城里医院检查一下,爷爷却说:“医院是咱穷人能去的地方吗?没病也能查出来个病,要真有大病,早死晚死都是死,就不糟蹋活人钱了!”

  可爷爷的病渐渐加重了,干点活就喘不过来气。有一天竟在我奶奶面前咳出一口带血的痰。爷爷终于还是拗不过一家人,去了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肺水肿,但爷爷不愿意接受住院治疗,这种病在当时可不好治,治到最后往往是钱没了,人也没了。他有四个儿子,才刚成家了一个,半截入土的人了,就不该扯家人的后腿。

  “傻呀,医院的话也信,没人住院他们吃啥,别瞎操心,俺回家吃点药没准就好了!”爷爷反倒安慰起了家里人。

  爷爷一天比一天没精神,最后都不能下床了。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一家人的生活捉襟见肘。爷爷的儿子们骗他说读书没用,不想念书了,还不如退学回家养猪放羊,学门手艺,补贴家用。躺在床上的爷爷经常会把自己的枕头哭湿,他说自己是个废人啦,只想快点进棺材见阎王,可惜自己现在连寻死的力气都没有。

  突然有一天,爷爷能够坐起来了,还说想要喝口鱼汤。一些长辈们说这是回光返照,所以奶奶和孩子们都高兴不起来,但还是为爷爷熬了一锅香喷喷的鱼汤。

  爷爷喝了满满一碗鱼汤,笑着说:“可惜没俺那年冬天自己抓的鱼味道好哩!”骨瘦如柴的爷爷笑得很艰难,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奶奶听了他的话,眼泪流个不停。

  那天晚上,爷爷在睡梦中过世了。

  爷爷过早地离世,使我没有机会见他一眼。我曾问过奶奶,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奶奶楞了一会,竟有点生气地说:“这有啥好问的,不就是一个性子很倔的老头!”

  毕竟是从冰天雪地里出来的嘛——可惜的是如今却连雪花也见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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