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我们移步前厅用饭，他们这里的食物与我们平日吃的不同，外表像竹子，从中间劈开，里面是实实在在的软糕，香甜绵软，味道浓郁，只是我素来不喜甜食，便用了其余的一些糕点。

吃完饭，唐僧见天色还早，向施主告辞，就要上路。

这老爷自然不愿意，非留我们做完圆满再走，唐僧赶路心切，那老爷道，“圣僧，我们这儿距灵山不到八百里，不远了。”

“什么，不到八百里？”我惊出声，那老爷看过来，点头道，“是啊，这已经是灵山脚下了，圣僧不必着急，稍住几天不会耽误事的。”

唐僧拗不过他的请求，最后答应下来。

我与他们分开休息，自己呆在屋子里神思恍惚，睡不着觉，想出去走走。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院子里，便想在后花园游游荡荡散个心。心里翻转着思绪，距灵山已不到八百里，就说明我在此界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仰头看星子般的夜空，正想愁上一愁，突然见这家的夫人端着茶水走过，我望过去，那方向，不正是师傅的屋子么。

我想跟过去，却见那夫人走后，有人吹哨，又忙躲到树后，不想夜里还看了一出你情我爱的好戏码。

“你干甚么呢？”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身躯一震，惊慌的扭头，是悟空和沙僧。

我拍拍胸口，平复心情，“你吓死我了！”

悟空问道，“你躲在这儿做甚么？”

“嘘——”我将手指挡在嘴上，引他们朝前方望去，“你们看。”

从木楼里走出一位女子，左右看看，偷偷走到后门，应该是这家的小姐，悟空看着那个男子，挑了挑眉，道，“这不是白天街上的那个年轻人嘛！”

我们三个在树后看的津津有味，此时他二人你侬我侬，甜言蜜语言之不尽，慢慢的还商量着要私奔，我小声问悟空，“你们怎么不陪着师傅？”

悟空答道，“二夫人找师傅说话，我带着沙师弟出来了。”

“你还挺有眼力见。”我瞥他一眼，悟空嘿嘿的笑着，转而扭头看向前面两人，我细细打量了一番，“嗯，倒是郎才女貌。”

旁边有些动静，悟空拉着我们俩往里躲了躲，二夫人走过去，那两个男女赶紧分开，男的依依不舍离开了后花园，二夫人到了那小姐面前，和她阴阳怪气了一通，我们看着没兴趣，就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悟空与我们八卦道，“寇家的事还不少呢！”

我们在寇家住了几天，一静下来，不知怎地，我总是心慌意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只好闭目打坐，可一闭眼，恐惧与心悸一起涌来，不能集中精神，连灵气都凝聚不了。

最后一日，寇员外做了圆满后，我们又歇息一夜上路了，走时二夫人强留，说了甚么不太注意，八戒不想走，逼的师傅说了狠话。

一路我忧心忡忡，强撑着不让他们看出来，偶尔扯出一抹笑，也如平常一样。

走了一日，我们到了华光行院，唐僧道是华光菩萨的行院，这里破破烂烂，但收拾一番，也勉强能留宿。

悟空让八戒抱点柴火，生了个火堆，刚生上火便打起雷，当夜下起大雨来。

我被雨声吵的睡不着觉，倚在墙侧，火光熠熠，照在我的脸上。

夜里十分寂静，火柴噼噼啪啪的响着，我脑中愁绪纷乱，望向火堆旁的一抹黄色身影，沉思良久。

“悟空。”我轻声叫着，师傅他们都已经睡去，悟空守着我们，听见我叫他，转过身来，坐到我身边，“怎么了？”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语气怅惘，素来都是不愿勉强自己，心里又藏不住话，反正瞒到最后也要知道，不如现在坦白。

悟空感觉不妙，“你想说的，是你不愿说的事？你若不想说，就......就别说了。”

我不理他，眼里映着红色的火光，继续道，“你可知我到灵山是为何事？”

他金眸闪烁，小心的试探，“你说，恢复法力。”

“不。”我摇摇头否决，添着柴火，抿了抿唇道，“不止法力的事，我去灵山，是要回家。”

紧接着，不等他说话，我将自己怎么来到此界，怎么寻找回去的方法，自己到底是谁，包括自己西行的真正目的和灵山的辨世镜说了个仔细明白。

悟空听完长久的沉默，我自知对他不起，撑着脸不去看他，“你去了灵山会成佛，那是你的愿望，我到灵山回家，那是我的愿望。”

“......所以、”悟空轻颤着声音，眸光暗淡，“你瞒了俺这么久，是因为到了灵山便要分开？”

我心里难受至极，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捂着脸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成了佛要抛却七情六欲，我只会是你的阻碍。”

“不明白的是你，荣锦。”我侧过脸不愿面对，默然不说话，他盯着我，许久后，叹口气，“也好......你若想，便回去罢。”

“嗯。”

“俺晓得你这几日心绪不宁，俺老孙一早就说过......喜欢你是自己的事。”

“对不起，我、”

“没关系，那是你的家。”他打断我。

我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了好。

而后我俩都无话可说，雨渐渐停下，我与他说开，也放了心神，打了两个哈欠，他仍会把我的脑袋扶在他的肩膀上，我找了舒服的位置，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悟空变得沉默，我也沉默，彼此都不说话，八戒道我俩变了人似的，以往时时走在一起，现在恨不得隔开一条鸿沟。准确的说，是我有意与悟空隔开。

不想路上碰到劫匪，悟空使了定身法，唐僧得知他们昨夜盗了寇员外家的珠宝，带我们一起去官府想将财宝归还。

到了那儿，便被抓了起来。

罪名是盗窃杀人，且人赃并获，当晚便下了大牢。

我身上缠着绳子，悟空分了身去，不知做了什么，半夜里县官释放我们，我们回到寇员外府，悟空去地府拘回寇员外的魂魄，使其死而复生，还查出了凶手是管家。

这事一了，我们继续上路。

我与悟空不再说说笑笑，气氛着实压抑，我希望这路再远些，可再远的路也会有尽头，很快，我们到了灵山。

悟空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师傅唤他，他只照做，渐渐的，我俩一句话也没说过，偶尔目光相交又很快错开。十几日的时间，他越发沉稳，走路也稳了许多，我变回女身，跟在他们后面。

到了凌云渡，我们几个乘船过河，他们的肉身随水漂走，我的丹田隐隐发热，似是恢复的征兆。

夜里，我盘腿坐在床上，明日他们换取真经，我去寻辨世镜，从此或再也不见。

听到敲门声，我知道是谁，站在门后，我问他，“你有事吗？”

“明日，你就要走了。”

“嗯。”

“俺老孙只问你一句话、”他停顿一会儿，道:“若俺不成佛......你能不能不走？”

我缄默其口，好一会儿后，门外道，“我知晓了。”

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我方才打开门，朝外望了望，己空无一人。长长的叹了口气，非是我太狠心，实在不知要如何选择。犹豫着回过头，却见悟空坐在桌子旁。

他坐的笔直端正，定定的看着我，我俩望着彼此，最后，我败下阵来。

我先开口道，“我想、”

“我知道，”他打断我，不愿让我说下去，“总不能......连最后一面都不见罢。”

“终究会分离的。”

他仍是盯着我，另扯个话题，“灵界很好么？”我不敢回他的视线，垂眸道，“是啊，很漂亮。”

“那就好。”

而后房间变得寂然，一阵轻风伴着丝丝凉意吹了进来，烛火摇曳，禅房里安静无声，我大概是疯了，竟有种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的想法。

“......俺来这一趟，是告诉你，俺老孙喜欢你。”

“我知道。”

他点点头，继而走出去，我刚要关上房门，又突然被挡住，微弱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反倒显得金光发亮。我俩相持了一会儿，他忽然将我抱在怀里，软和的猴毛蹭着我的脸庞，轻叹着问道，“荣锦，不走行不行？”

第二日，我起得早，他师徒房门未开，不枉我特地挑了这个时间，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权且不见最是省事。去往灵山后，意料之中，为我引路的是大鹏。

丹田恢复的快，只一夜便好了大半。大鹏告诉我，他们早已算好了时间，辨世镜今天便会打开，七日内，我只用微弱的灵力，也能安然过去。

看着面前的镜子，蓝的幽深，里面像装了一个星河，点点光芒如棋子一般遍布，四周环绕着仙光霞气，煞是好看。大鹏不便在此，屋里只我一人。

但这一脚，我无论如何踏不进去。

心思飘忽不定，掐算着时间，现在他们已经在换取真经了罢，不知佛祖会给他们封个甚么佛位。我注视着面前的镜子，明明迈过去，就能回家，那是我的执念。

可如今，真等到了这一天，为甚么我会站在原地不动。

我一直看着镜子。

足足站了五日。

这五日，我想了很多，日日忆着这一路的酸甜苦辣，此界的一切在我脑中快速闪现，我恍然，原来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情。

可所有的，最后都化为一句

“不走行不行？”我默念着，忽而有些高兴。原来不知何时，我的执念已经变了。

五日来，我还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放不下，放不下一切，包括悟空。

我一直刻意不想这个名字，但他还是清晰的在我脑中一笔一划的写出来，我凝望着辨世镜，心里却在描摹悟空的样子。麒麟素来是天生少情根的灵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从中选出合格的灵主，然而现在，我胸中如顽石一般的心，却生出了一丝微弱而陌生的情绪。

最后我知道，我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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