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取，你想好。过去的不一定能追回来，现在的一放下，就永远失去了。”
天界瑶池，天帝一身白衣，银仙绣龙，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乌黑的瞳仁紧紧锁住跪在下方的人。
竹取依旧跪着，额头贴在地上。刺骨的凉意从眉心蔓延到了足踝。“君上，竹取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是上仙而不是魔。若我为魔，便可以以天下苍生来祭奠她，给她陪葬。”
一语惊人，众仙家纷纷耳语着，看向他的眼中有惊恐有愤怒有厌恶。一人自一旁走出来，冷声道：“君上！竹取上仙藐视仙家，还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罔顾苍生！如此之人，不配留在仙界！此人乃是……”
“够了，白灼。”天帝环视了一周，顿时整个凌霄殿噤若寒蝉，他对竹取的维护让白灼一阵愤恨，同为上仙，仅仅是因为竹取是司战星君就加以袒护？
“竹取，朕再问你一遍，你——”
竹取忽然起身，打断天帝的话：“竹取多谢君上宽仁大量。”
天帝叹了口气，缓缓从座位上起来，手掌翻覆，竟然是多了一团红线：“看到了？这便是你与她的姻缘线，十世，于你于她都是折磨！如此乱作一团的姻缘线，你应知会有多痛苦。”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团红线，眼中流露出温柔，那是只会展现给她的温柔，嗓音眷恋笑容纯淡：“真的很乱啊。”
敛眉，复而又说：“可是我终究是与她连着的，不是么？她终究会回到我身边，百年也好万年也好，就算是天崩地裂，我都等得起。”
天帝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革去竹取上仙一切职务，贬为散仙！”
再次向天帝磕了一头，他沉声道：“若能与她在一起，竹取愿自毁仙根，永世为人。若不能……必上三十三重天，散尽神魂！”
话音刚落，竹取便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瑶池。
远远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天帝低叹一声：“可惜了仙界一个司战星君。”
良久，眼中复杂，收了那团红线，摇摇头：“你可知，红线那头连的……却不是她……”
“君上，仙家应该抛弃七情六欲，竹取散仙与人类相恋，是违反了天规！”白灼握拳，上前一步怒斥。
“白灼，既然你对司战星君尚存不满，不如朕让你统帅天兵，顶替竹取，可能与魔族一战？”
这两人的不对盘，天帝一开始就知道。
当年的内情，他亦是知道。
规矩总不过是人定的，于情于理，他必须满足竹取。
神魔交战，若不是那姑娘，，仙界早已倾覆！
“微臣……不敢。”白灼拱手，长发垂落，挡住了扭曲的容貌。
他终于找到了她，第一世，她是人人喊打的孤女。只因为手臂上象征魔族的印记，他知道的，她为他挡了那一击，在手臂乃至灵魂留下了魔族的刻印。
他如天神般降临在蜷缩着身子的她面前，第一世，他没有想到竟然可以这么快找到她！
轻轻将她搂入怀中，像以前一般，轻拍着她的后背：“乖，小璧，别哭。”
她扬起脏兮兮的小脸，那双眼睛于惊恐之中有着懵懂无辜，与她……几乎是一模一样。心中柔软的一处被撕扯得疼痛，他放在心尖宝贝着的她，何时受过这种罪！
“小璧，跟我走，好不好？”
她犹豫，他等，静静地将那只如玉的大手放在她面前，等着她握住，等着再次执她的手，纵马长歌天下。
“公子！你不要被那魔头骗了！她是魔族的人！”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快要搭上他的那只手迅速缩回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拉过那只小手，旁若无人道：“小璧，记好了，一旦拉住了就再也不能松了。”
语毕，他抱起她，冷冷地扫视了拿着锄头棍棒的人一眼，缓缓转身。直到走出去很远，她才闷在他怀里，说：“他们都说我是魔……”
“你不是。”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抱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她不说话，却是拿着余光看着竹取的侧颜，“大哥哥，你是神仙么？”
竹取的笑容僵了一下，垂眸看着她，眼底陌生。是啊，她怎么可能还记得他！她现在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为什么这样说？”
“神仙都很好看，大哥哥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他苦笑摇头，轻轻弹了一下她的眉心，说道：“小璧，以后我来照顾你，切记不要离开我，你可记住了？”
刹那间，她那干净艳烈的笑容如同火焰一般，灼烫了他的心，他如同飞蛾扑火，明明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阴阳两相隔，却义无反顾，只因为，他的生命本就是为了看到她一瞬的艳烈而存在的！
她记住了，的确是寸步不离，从先开始的依赖到后来的恐惧。
数年前，她会赖在他怀中，“咯咯”地笑着问他：“竹取！你怎么就是不变呢？你看小璧都长这么大了！”
他揉着她的脑袋，浅笑回道：“为了给你看到我最好的样子。”
现在，她会皱着眉，面对他的贴近而恐惧后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颤抖不已：“你……你不要过来！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你是妖怪！”
他的脚步堪堪顿住，眼底有着不为人知的落寞。刀刻一般的俊颜染了几分苍白，吃力一般地扬了扬唇角：“小璧，不要怕，我是……”
“你走开！走开！我不要看见你！”她捂着耳朵蹲下来，泪水决堤。
紧握成拳的手，指节苍白如雪，心中如同万蚁噬咬，似乎被这疼痛疼眯了眼，竹取如玉的手掌伸出来，在空中画出一个奇怪的图案。
那是结界，耗费他大半法力凝聚而成的一个结界，只要结界被破坏，他可以立刻知道。
“小璧，千万不要走出这里，你可记住了？”一如数年前，他也是这样温柔地同她说——小璧，以后我来照顾你，切记不要离开我，你可记住了？
风卷落红，零零落落地洒在她的肩头，好似凤冠霞帔，她终是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身侧已然坐着一个青年，明晃晃的火焰倒影在他如漆似墨的瞳中。白皙的面孔在橘色的火光里显得有些暖。
她半眯着眼，看着那青年，意识模糊地叫道：“竹取……”
他拿着木棍搅动火堆的手一顿，眼底暗色划过。将那木棍放在一旁，起身来到她身边，探手覆上她的额头：“烧退了。”
她猛然惊得坐起来，瞪大了一双雾气蒙蒙的杏眼，那声音很陌生，不是竹取的！
眼前的青年同样是俊美非凡，少了竹取身上的飘渺意味和温淡眉眼，多了几分冰冷凌厉。
“你、你是谁？”环顾四周，不是她和竹取一直存在的雀鹤山，而是一片竹林。烟幕四起，寒鸦声声不绝，凉意渗透肌肤刺入心底。
“既然醒了就回去，我这里不留闲人。”
“我、我……”她咬了咬唇，回去？她还要回到哪里去？她害怕，从小照顾到大她的竹取，这么多年容颜不改，而她……一天天长大，终有一天会年老色衰，会去往忘川畔、奈何桥、黄泉路。
是了，她害怕，她害怕告诉竹取她喜欢他；她害怕等到她朱颜旧的那一天，他弃她不顾；她害怕与他永世的诀别，只留一人走上黄泉路！
“既然不想回去的话，帮我做一件事如何？”清浅的声音从耳侧传来，她下意识问道：“什么事？”
“帮我……威胁竹取。”
还没反应过来，那只冰凉的手就掐住了她细嫩的脖颈，另一只手禁锢住她的腰，将她按在怀里。
“竹取，要么自废仙根，要么散尽神魂，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竹取，要么自废仙根，要么散尽神魂，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伏晏，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她只是一个凡人，与这件事无关。”
伏晏低笑一声，附唇在她耳边道：“你说他会不会为了你废仙根散神魂？一旦这么做了，他就会死，只要他不死……每一世他都能找到你。”
顿了顿，扫了一眼面无波澜的竹取，继续道：“说起来，上一世他就是爱着你的，这一世……”
“伏晏！离她远点！”竹取皱紧了眉头，他怒了。
“竹取。”她抬眸看向他，眼中是歉意还有不舍。
原来，傻的一直是她！
“我怕死，我好怕……”吸了吸鼻子，不等竹取开口，她扯了扯唇角：“可是我怕你死，你死了就不能再找到我了。竹取！下一世你也要来找我！”
殷红的血液在唇边如花朵般绽放，浓到极时，坠落下来，在衣裙上绽开一朵朵红梅。
“怎么样？竹取，看到自己的女人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好？哈哈哈……”
“是你将她引出来的？”他的声音极轻，轻到不带任何感情。
“哈哈哈！是又如何？竹取，每一世我都不会让你得到她！”
那夜，竹林像是经历了天劫。地面崩裂，唯有一小块地方安然无恙，红梅开遍，却是没有一人。
地府幽冥，点点幽蓝的火焰点缀着漆黑的彼岸一方，宛若暗夜中的蓝色妖姬，妖艳冷戾。幽光之中，一抹纯白散发着暖光，翩然走过。
“您……您是竹取上仙？”看守地府大门的小鬼吃了一惊。眼前的清俊男子虽然白衣染血，冷冽气息似乎要冻地三尺，可那仙气却是不会错的。
“让开。”
“上仙，这里是地府，没有天帝的允诺，是不会让生魂以外的人进去的。”
他蓦然出手，一掌将小鬼掀翻在地，足下一点便朝着地府而去。白衣渺渺翩若惊鸿，看着地府之主琉川，挥袖释放出一个魂魄，细看，那正是小璧。
“帮我把她手臂上的魔族印记去除。”
琉川眯了眯眼，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小璧几眼，懒懒靠在椅子上：“听说竹取上仙为了一个人类女子自愿舍去上仙身份，断仙根散神魂，果然不假！”
他默然不语，纤指一弹，那魂魄便朝着琉川飞去。他食指一点，魂魄落于掌心，“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帮你？就凭你现在的状况，还不是我的对手！”
他蹙眉，杀气凛然而出，“若我恢复，首先必让你这地府鸡犬不宁！”
琉川闻言，也收了笑意，一双眸子无喜无悲，“逆天而行是要付出代价的，生生世世，你就打算守着她不成？她一遍一遍在你眼皮子底下死去，你还能撑多少轮回？”
微阖双眼，苦涩的笑容爬上唇角，他轻轻地说：“至少……让我能有一次……完完整整地陪她走过一生，那样，就够了。”
琉川叹了口气，“你是仙，终究……”
“告诉我，代价是什么。”
良久的静默之后，琉川眼皮微掀，看向他如漆似墨的瞳孔，深藏其下的是不为人知的亘古寂寞。
“八千年的修为。”
他想也不想，答：“好。”
“你可想好了！”他眼中似乎夹杂着风雪，黑眸中暗潮涌动。八千年，竹取的道行不过三万年，失了这八千年等同于失了小半条命！
纤白如玉的二指点上眉心，胸中气血翻涌，死死咬牙才没有喷出那一抹鲜红。幽幽的青光飘向琉川，他有些吃力道：“八千年的修为给你，帮我……”话未毕，他颀长的身体骤然倒地。
接过那青光，凝神看着不省人事的竹取，轻叹被湮没在空中。
“你还有多少个八千年能换她一世长安？”
海枯石烂两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
他们终究不是交颈的鸳鸯、相伴双生的比翼鸟，海枯石烂只是两个人的海市蜃楼，天长地久不过旷世的迷碎美梦。
第二世，她是丞相府的嫡女，他摇身变作她的师兄。相恋终不相守，明黄圣旨如骤雪降临，她终是含泪入宫。
她不知道，那夜，他伏倒桌边，落花堆满他的肩头，桃花酿浸染了一身雪衣，久久不散的是他的呢喃低语——小璧……
第三世，她是颇赋灵根的仙家子弟，无情无欲。他的情，他的意，他的为她生为她死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狼烟四起，当他看到她冰冷地躺在地面，理智几乎不复存在。
“竹取，我说过，每一世都不会让你得到她！”伏晏冷笑，身后率领着魔族大军，“这是你的报应！”
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
他的心真的已经疼到麻木，第九世，他看着她倒在眼前，无喜无悲，只是捎上了她的魂魄，再次踏足地府。
“我需要你……在她的魂魄上刻下我的护印。”
“竹取！你闹够了没有！”他大步向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襟，鄙视着他的双眼，胸中怒火燃烧，“你的修为在这几百年消耗得所剩无几，你再消耗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这是最后一次了。”声音柔隽，他的眸中是无奈是解脱，“我得和伏晏做个了解。”
琉川一怔，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看你是我这的常客，这次我帮你垫了！”转过身，亦是从眉心取出仙气。
恍惚之中，竹取听见他问：“前九世，为何不杀他？”
“不太想用那个啊……”几缕仙气随之钻入她的魂魄，眼尾带上了几分苦涩。
玉石俱焚，一旦他要除掉伏晏，必然是要同归于尽！
“第十世。”琉川微喘了一口气，指着小璧的魂魄，道：“最后一世，缘尽于此，若之后你还要与她纠缠不清，她会变得你越来越认不出！”
“我知道的。”
敛眸，他轻叹了一句，这一世过后，生生世世与卿绝！
从此，世上再无竹取！
第十世，是她与他相伴的最后一世！原来，月老的姻缘线也会有出问题的时候啊。
他，终究是不能与她在一起。
一晃人间十六载，白云苍狗。在她全然不知的情况下，他已默默护了她十六年。春来闲庭赏花，夏来摇扇嗅荷，秋来温茶煮枫，冬来醅酒弄雪。
她，却是一直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那日，风清天朗，泛舟游湖的好时节，她却不小心落水，千钧一发之际，他如惊鸿一般飞快略过水面，拦腰抱起就要遭殃的她。
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她皱紧了黛眉，喃喃低语：“公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足下一顿，他猛地提气才没有带着她坠入水中。微抿着薄唇，埋在他怀里的她看不见，他脸上微苦震惊的神情。
“姑娘多想了，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她半信半疑地道谢离去，留他一人看了整夜的雨打芭蕉。双拳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再度捏紧。小璧，最后一世，为什么等到我要放弃了，你偏偏给予我希望？
“怎么？这一世不准备得到她了？我还等着欣赏你绝望的表情呢！”熟悉的声音落入耳畔，竹取瞬间周身杀气环绕。凝眸看着身后的人，却听见他说：“戏台子还是自己搭的好，总不能老是让你一个人来……”
瞳孔一缩，虽然知道她灵魂中带着刻印，还是不放心，怒斥道：“她只是一个凡人！”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眼底凉薄，“那她呢？她只是魔族的公主，她犯了什么错你们紧逼不放？为了可笑的仙魔不两立还是仅仅是因为她钟情与你？！”
“哈哈哈！竹取，你真可笑！杀了一个爱你的女人，对一个你爱不了的女人却生生世世缠着！”
他静默不语，这件事确实错在于仙界，可是，若非这样，仙界将不复存在！
“竹取，今天你我做个了断。”伏晏嘴角微勾，恍然失神的竹取却未曾注意到潜藏于其中的奸诈笑意。
“好。”他应下的一瞬，伏晏猛地朝他扑过来，手中的光团越来越大，竹取刚要避开，一声尖叫划破长空，刺入他心底。
“小……噗！”
他冷笑，一步步逼近，看着呕血不止的竹取，“竹取，你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一个人类的脆弱女人！还为她废了几乎所有的修为！你以为有你的护印如何？她终究只是个凡人！”
“呵！就算是修为所剩无几……”他还是要用那个了，凝聚出最后的法力，混着鲜血在眉心画下一个图案。
伏晏眯细了一双眼，忽然笑起来：“哈哈哈！难怪！难怪！宁愿放弃那个凡人也要除掉我……同归于尽……哈哈哈——”
声音戛然而止，伏晏垂眸，愣愣地看着胸口多出来的一截剑尖。两人俱是震惊，嘴唇微颤，竹取轻喃：“小……璧？”伴随着话尾落下，伏晏化作黑烟散去，露出了他身后的人。
“竹取，仙魔势不两立，如今我为魔你为仙……竹取，放手吧……”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堕入魔道的她气息幽深。
“小璧，你若为魔，”他勾唇笑了，百年来最开心的一次，食指划破，鲜血点上眉心：“我便也成魔！”
她的震惊还没来得及溢出唇畔，他的眉心已然是多了一簇火焰的图案——那是，堕仙！
“我等了你十世。”他气息不稳，却还是笑着的。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世间，再无竹取上仙，只是偶尔天界有着天帝不满的抱怨，月老你能不能长点心？
上次竹取那件事你就把那个丫头的灵魂辨认错了！
月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谁知道那个小丫头会选择坠入魔道导致灵魂变了样？！
那时，她毫无犹豫地选择成魔，只因为曾经他的一句话与卿相知，长命无绝衰！
我的存在是为了能够每一世都出现在你面前，我怕你找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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