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叶庭飞这时候拿了个汤婆子追了进来。

眼前的场景叫他一愣——这无疑是个好时机，他这些时日早就已经联系上了宫外自己的部下，只要他这个时候能抓住机会将两人一举击杀，宫外之人一举起义，他便立刻就可以光复自己的国家！

如今，他只需要抢过门外守卫的剑，将病床上的人和那个柔弱的女人杀了，他就能替自己父母兄长报仇。

可这时候，在给孟孤奕喂药的孟如故却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涌出一大片的泪水，顺着脸颊留下来。

殿内点了炭盆，温暖的气息里掺杂着苦涩的中药味。

孟如故失魂落魄的出来——这时候病人都需要静养，她呆在这里只是打扰。

叶庭飞带来的那只汤婆子被他用体温捂着，现在还是温的。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接过来，却不觉得暖和。

叶庭飞摸了摸她的手，果不其然，早就冻的冷冰冰的发红。

“你，哭一哭罢。”他说。

孟如故就僵在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要哭的欲望。

两人之间有些安静。

“我不想当这个公主的。”她伸手给床上昏迷的半旬老人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出殿外——她不想打扰病人的休息。

“当了公主，每天都像只笼子里的鸟，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又有什么好？”

“万人敬仰，锦衣玉食，人中龙凤 。”叶庭飞把她的话当了真，在认真回答。

做一个公主当然好，被养在温室里，一言一行悉心指导，她还有一个视她为珠宝的父亲。她甚至不用担心自己会如同以前那些公主一样被挡做砝码，又或者当作什么货物拿去和亲。

可她不想，至少，原本的孟如故也绝对不想，她只想着和自己的爹爹过着常人的日子，平淡安稳就好。

现在，却是尝尝不能见面，一个事务繁忙，一个贵为公主能出去的地方也就半个皇宫，她甚至不能有出宫的可能，因为会有人身危险。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压抑了。

“你觉得，我该是个什么样的人，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她又问到。

“……细心呵护，如珠如宝。”至少他对她的看法，一直如此，室内养的兰草，笼子里的鸟，离开喂养就是活不下来的。

她就笑起来，她说，那我爹爹要是没了，谁来养我。

叶庭飞差点就脱口而出，又立马反应过来，僵在原地，“皇上九五之尊，不会有此意外。”他恨不得杀了他，这些话当然是假的，不过是宫中耳目众多，他还是小心为主。

孟如故就不再说话，抱着那个渐渐冷掉的汤婆子回了殿里。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半约摸是孟孤奕这个父亲对她这个女儿的好;一半，是她作为赎罪，需要帮助叶庭飞复国的一个任务。

为人子女当然没法眼睁睁看着孟孤奕出事，可帮助叶庭飞是她唯一能获得碎片的方式，这些实在是太令人左右为难了。

叶庭飞看她呆呆的，也猜到或许是在害怕自己唯一的亲人去世，在惶恐不安罢了。

他当然是最想看着孟孤奕这个叛国贼去死的，可他又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舍不得看孟如故难受。

叶庭飞把孟如故死死抱着的那个汤婆子拿掉，又从宫人那里换了个热乎的塞进被子里，轻声哄她。

“快睡吧，没事的。”

这话却不知道戳到了孟如故哪个开关，忽然崩溃出声，大哭了起来。

眼泪一齐留下来从下巴滴落。

“我不想爹爹死，我好怕……我不能看着他出事。”

她哭的特别大声，鼻尖泛红，肩膀剧烈的耸动起来。

她的身子一直都不是很好，从娘胎里带的病，偏偏年幼时也没得到很好的照顾。

后来即便孟孤奕做了宰相之后就一直拿着什么人参补药给她养着身体，但她就是那么瘦弱又单薄。

吃什么都不长肉，做不了重活，走的久了都会呼吸困难，受了风定会感染风寒。太医说这是幼年心疾，只能好生养着，什么也做不了。

的确就是一尊瓷娃娃，一碰就碎。

她哭的厉害，眼前也泛起了缺氧的黑斑，她很快就不哭了。

因为没有力气。

叶庭飞虚虚扶着她，确定她只是哭的有些脱力才把人小心翼翼的脱了鞋袜塞进被子里。

“别走。”

孟如故拽了拽他的手，眼睛半眯着。

叶庭飞就听话的半跪在榻边陪着她，听她说话。

“你恨我爹吗？”

叶庭飞的身子僵住，脑海里闪过自己父皇被逼自刎的血溅当场，和自己两个兄长被乱箭射死的惨状。愧疚和思念以及自责几乎每晚都让他睡不着觉。

他还是摇了摇头，并不想让姑娘觉得自己养了一头白眼狼。

或许，她是无辜的，她什么也没做。他这样自我安慰到，已经找好为孟如故开辨的理由。

孟如故又怎么看不出来他在欺骗自己？

“你在骗我。”她的嗓音有些低哑，不复往日的悦耳动听。

“若是有人伤了我的家人，我肯定不择手段也要找他报仇的，哪怕同归余烬。”

“你没那么大度，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

叶庭飞没有回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孟如故或许的确不知道孟孤奕私下谋反一事，可现在结果早已经酿成，早就于事无补。他既然活着，那必然是要报仇的，这些血海深仇，没人能放得下。

孟如故哭过一场，早早的睡了，就是第二日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肿的不太好见人了。

宫女取了几块冰包在绢布里给她敷眼睛消肿，可是冰块有太凉，冻的她不舒服，总是歪歪扭扭不敢贴着。

后来是叶庭飞用手捏着冰块，等手冷了再去给她捂眼睛，温度上来之后，他就换一只手，直到那几块冰都给他捂化了。

眼睛好的差不多了，孟如故匆匆吃了几口早饭就往孟孤奕那里跑。

急切的盯着宫人们给孟孤奕换药上药缠绷带。

孟孤奕昨晚夜里苏醒过，喝水排尿之后，后面半夜就好了许多，只是睡不着，硬抗着箭伤的剧痛看了一晚上的奏折。

如今现在还在睡，原本还显得极年轻的脸短短两日已经出现了许多老态。

孟如故眼尖的发现，孟孤奕的鬓角已经生了许多细白的银丝，日夜操劳让他老的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