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默然欢喜安卿心（下）

　　在林婉儿嫁入范府后，她与若若倒是常来陪沈婉儿聊天谈心。柳姨娘来的少些，但生活用度却是用了心的。

　　若若在范府里被宠的极好，又加范闲思想影响，加上与沈婉儿相处也生了几分情义。说起话来不免直率了些：

　　“沈姐姐现在这样无名无份的等候，自然是情深似海，只是言公子那儿却是各路高官青睐，婚事却不一定啊。”

　　沈婉儿还未说话，林婉儿却先圆场一般的说：“时光如河浮生为鱼，在暗流湍急中相会，总是命里该遇，似他们这般百折不挠的感情总该有个好结果的。”

　　沈婉儿听了，淡淡浅笑，她与范闲终究是有些隔阂。可这范府中的女眷，却个个心思剔透，又与她为善，倒叫她这个孑然一身之人也不免有些感动。

　　许是名字相同，又许是本性同样聪慧良善，林婉儿的想法到与她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好结果，她经过世事之后已知人生不如意之事常有，不过是执念已深无法放手罢了。

　　范若若倒是还想叫她多为自己着想，沈婉儿却是眉目松软的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知此事多艰难，可他已不惧世人眼光，敢以身家前程作赌注，他都不怕，难道我不敢陪他赌上这一局吗？”

　　这话倒不像是她面上的柔顺作风，反倒隐藏着傲骨。范若若听了，不免暗自钦佩。

　　林婉儿听了，倒是能理解几分，她与母亲意见相左时毅然选择了嫁给范闲，亦是决定不管风雨艰难都相伴左右。

　　叫范若若和林婉儿看来，沈婉儿其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子，经历了这么多，家国无依，暂居他人独院，不见她沉迷仇恨，怨怼世事，足见她心智坚韧。

　　所爱之人又祸福难测，她不曾胆怯犹疑，而是坦然相伴。身份不容出行，她便养花种草，调香弄茶，于生活上又是个颇有情趣的女子。

　　与面前的范若若和林婉儿二人聊完，送她们出了院门。沈婉儿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照了照，她摸了摸鬓发上的那支梅花簪，就是月色灯山下，言冰云捡到为她别上的那枚簪子。

　　她没有对那姑嫂二人说出口的是，倘若言冰云负了她，违背了他的誓言，再欺骗她一次，她是真的会如自己所说杀了他。

　　从哥哥的死里回神过来，她也知道哥哥为什么将她托付给了范闲和言冰云。因为他不想叫她在北齐的诡谲局势里苦苦挣扎，哥哥甚至违背了自己一贯以来的作风为她妥协。

　　对着镜子，她的纤手抚摸着胸腹间的衣裳，在这底下有一个狰狞的刀疤，是哥哥留给她的，但她知道，哥哥下了这一刀是为了救她。

　　她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能再轻易地死去，她不想叫哥哥的心思都白费了。她爱言冰云，可是也知道爱自己了，她这条命也是哥哥换来的。

　　她不比林婉儿，幸运地被呵护的很好，又十里红妆地嫁给了心中良人。失去了哥哥，她醒过来后痛苦万分，确实有段时间心存死志。

　　可是知道沈府上下皆被问罪，她的哥哥为北齐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被抹去，北齐的皇帝和太后争斗间毫不痛惜臣子，所以她的哥哥才能轻易的死在上衫虎手中，她怎能不恨呢？

　　可是她没有力量，别说为哥哥报仇，就是活着尚且要托庇于敌国使臣。她的哥哥曾经一次次用生命去护卫的国家抛弃了他，并且无情地抹消了他的存在。但是没关系，她会活下来的，努力地活下来。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北齐的皇室看待沈重不也正是如草芥般不堪吗？哥哥知道，但或许他不在乎。可是沈婉儿在乎，所以她会尽一切地努力向他们复仇，嫁给言冰云就是很好的一条道路，庆国必然会和北齐为敌，不是吗？

　　言冰云是她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依托，是她复仇的机会，是她心灵的安慰，也是她逝去的天真。沈婉儿既爱他，又恨他，同时也离不开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有没有被言冰云察觉，但幸运地是，言冰云也对她动了心，并且用情颇深，所以轻易地相信了她。

　　是的，沈婉儿在用计，美人计也好，苦肉计也罢。她都不在乎，距离哥哥死去的时间越久，她就越不能忘怀，可是她也知道一个心怀仇恨的女子是得不到别人的信任的。

　　所以她学会了伪装自己，伪装自己释怀，伪装自己柔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事实上发生了的事情从不会忘记，她只是努力将一切掩盖在她淡然的姿态下。

　　她想要言冰云更爱她一些，只有这样她活着的机会才能更大，复仇的可能才更高。而嫁给他，她才可以对上衫虎复仇，对小皇帝和太后复仇，毕竟北齐和南庆终将一战。

　　当言冰云在马车上向她求亲的时候，她的心动是真的，她的眼泪也是真的。不论是她心底的感情，还是复仇的可能，都使她不能放过眼前这个男子。

　　这个骗了她，又救了她的男子，沈婉儿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抓住他，就像他曾经做的那样。她从来就是个很聪慧的好学生，就如同言冰云同和她下棋时夸赞的那般。

　　只是有时她送走来院中探望的言冰云时，也会短暂地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那么好的演技，亦或者是他心甘情愿的蒙蔽了自己的眼睛。

　　也许这世上陷入情爱之人，从来都是自己骗的自己。如同最初的她，也如同现在的言冰云。

　　居住在范府小院里一年，她是真的如同囚徒困守在此，但是她从没有抱怨，也从没有诉苦。因为沈婉儿清楚，这是她活下来必须付出的代价。

　　所以她耐心谨慎的抓住一切的机会细节，获取他的爱意歉意，牢牢羁绊他的心。不曾明说却诱使着言冰云在她身上花更多的心思，迂回又不动声色地逼着他主动靠近，主动向她袒露内心的柔软情思。

　　这很有用，沈婉儿几乎能感受到他握住她手的内心波动，他向她保证时的愧疚情绪。她是真的不介意，不介意成亲的早晚，不介意自己困守一地，只要他再爱的多一点，再多一点，与日俱增，她就很满意了。

　　毕竟这样，她复仇的计划，活下去的可能才更大。给他做的荷包也是，她想叫他时时刻刻都记起她，在她一针一线绣着的过程中，她也是满怀着爱意的。

　　对待言冰云这样的人，获取他的心必然是要拿自己的心去换的，虚情假意又能应付得了几时呢？所以她会更爱他，并深深地希望他也是。

　　范闲成亲后又过了大半年，距离沈婉儿来到南庆也有一年多了。言若海既然已决定退位，自然由言冰云担任四处主办。他行事更加锐意果决，一时间四处在监查院的地位都有所上升。

　　范闲自然是担了一处主办的位置，可他倒是不贪恋监查院内的权力，几乎放任言冰云的行动。范闲既然不出头，言冰云自然隐隐成了监查院的大人物。

　　只不过言公子春风得意的同事，烦恼也随之而来了。既然他年纪轻轻，姿容不凡，又才能卓越，加之言府又是有爵位相袭，倒是成了各路权贵大臣心目中的好女婿人选。

　　他与范闲都算得上是少年英才，只不过这范闲这桩婚事他们是抢不了。但是言冰云这样的条件，朝内高官显贵自然是有很多愿意的为闺女来打听一二的。

　　这日监查院内，两人都有些事务在忙，处理到了傍晚才得空休息些。

　　范闲倒是听闻了最近的风声，不免又有些看热闹的心思道：

　　“听闻最近各府高官都有招小言公子为佳婿之意，那沈姑娘一事如此艰难，小言公子可有动心啊？”

　　对面的言冰云这才从案卷上抬首，神色不动，眼若寒潭，近乎冷淡的说了句：“从未。”

　　叫范闲碰了一鼻子灰，也看清了他的态度，倒对沈姑娘真的是一往而情深了。于是也不说什么，只道了句肚子饿，叫下面的人去拿些饭食来。

　　在等候的过程中，言冰云从怀里小心拿出了荷包，掏出了几粒瓜子细细磕着。

　　正是沈婉儿所绣，他捏着荷包倒是目光温柔了几分。

　　范闲一见到言冰云本来木头般的面容忽的透出些温柔小意来，那荷包又精巧，款式又别致，便猜到是沈婉儿送的。

　　默默吃了人家一口狗粮不说，范闲心下也暗自思索沈姑娘也是一番好手段了，令得言冰云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人如今柔了心肠，不过言冰云只怕也是自己心甘情愿入的套。

　　范闲心想这二人倒也算得上是情深似海，坚定不移了。只是不知这漫漫无果的日子里，他们究竟能不能坚持到好结局了。

　　范闲尚能看出一二，言冰云是全然不觉吗？倒也未必，不过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罢了。

　　他是日复一日的爱意深沉，情至深处便无缘由了。深爱一个人时，她的锋芒伴随而至，他却也只能双手缴械，坦然接受了。

　　爱她本就是件简单的事，他只要随着自己的心意而行，见时欢喜，别时思恋，长伴他仍怦然心动。

　　既然已许白首之盟，他又怎会吝啬余生之爱意？

　　不过是配合她，好叫她顺意些，开心些。这场戏，他愿意陪她演下去，演到此生曲终完结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