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南无所有
独行侠，是何人？他又肩负有什么绝密任务？
独行侠一直是一个谜。他独立特行，行走于黑白两道，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是张大人手上最后的一张王牌，是联系绿林好汉与守城官军，不可缺少的一枚针。
针，易于隐蔽，同时，更能一招致命。
不能怪张巡戒备和留有一手。试想，张巡所守的两城，兵不足一万，如果三千江湖豪客，哄然进城，又各有目的，局面将很难控制。所以，张巡必须严谨。
只有严谨的人，才能在乱世之中，处于不败的地位。
向天笑是江湖大行家。他，脸张得粗旷，心头明亮。他知道，在他的身边，不仅有针，还有刺。在喝完两坛杏花春酿后，他决定出手了，两个字，拔刺。
一根已经深入到江湖的刺。
这根刺，其实，也不是真的刺，而是一个人，是安史乱军打入江湖阵营的“鬼脚七”。
“鬼脚七”的确是角色。当所有的线索和证据，都指向他这根刺时，他，反而不再慌乱与闪躲。因为，在向天笑这样的老江湖面前，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弄巧成拙。
有时侯，无招胜有招。有时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很直接。开出了一个令天下男人都心动的筹码：爷，我就是那根刺，如果爷肯归顺安史大军，那么，河之南所有的财物、女人、土地都归你。你可以做河南王，划河而治的王。
这样的条件，足以让任何人疯狂。是不是名利的另一个面孔，就是疯狂呢?
向天笑并没有疯狂。他反而笑了，“扯淡，爷只不过是一个江湖过客，拿这么多鸟土地来，有毛用？倒是你这根刺，刺在喉咙，让爷很不舒服。”
很不舒服的结果，一般都很简单，有一个人必须倒下。所以，“鬼脚七”毫无悬念地倒下了，永远地。
刺已拔，向天笑才开始跟针说话，说得很诚恳，“大人的这一枚针，打得好。试想，如果大人这点算计都没有，爷还真不敢将这一百多斤，交给他呢。河南无所有，赠君一狗头，哈哈……”说完，仰天一啸，一颗人头，划空而去。
当然，张巡也在大笑。在得到针的线报后，张巡没法不笑。他笑他的玄宗，一朝被蛇咬，这也怀疑，那也怀疑，哪还有一点帝王的风范？他笑李林甫之流，除了贪墨，再无一条安邦定国之策。他笑了，这一生，如此懂他，理解他的，竟是一个绿林豪客。
天下英雄皆寂寞，只因未遇知我人，不是吗?
（四）聊寄一枝春
三月三，午夜，月明星稀，皇道吉日。
向天笑所率领江湖群雄，分四队，攻击二城的东西南北门。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经过一番小规模的交兵后，向天笑终于见到了神交已久的张大人。
张大人是一个清瘦的高个子老头。胡子拉撒，头发散乱，一袭官衫，竟是又破又脏。只有，眼中的那一汪泉水，又清又亮，仿佛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人。
任谁守城快二年了，都会这样，张大人也不例外，上天对每一个人都很公平。
向天笑是个见惯了场面的人，他没想到，名闻天下的张巡，竟是如此的落拓不堪。他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大人，你受苦了。”
张巡很平静，笑道，“天笑兄,没想到吧，胆大如牛的张巡，竟是如此的一个糟老头，失望了吧。"
向天笑哽咽地说，“大人清瘦了，天下却安定了，请受爷等粗人，一拜。”说完，双手一抱拳，跪了下去。
黑压压的一大片，也跪了下去。这群天不怕地不怕，打死也不会低头的江湖汉子，竟会为一个老头子而跪，岂非咄咄怪事？
这就是江湖人。男儿膝下有黄金，只是未遇心服人。
张巡很激动，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起，从此以后，你我都是生死兄弟，如有负，有如此箭。”说完，拾起一箭，一折两断。
向天笑紧紧握住张巡的手，几乎要掉泪，“好，生死兄弟，没想到大人如此磊落，如此痛快，我等愿生死不舍，追随在大人左右。”
更有一群巨响，响起在向天笑的身后，“我等愿生死不舍，追随在大人左右。”义胆云天，连城门上空的鸟，都惊得直叫唤。
问世间，这不是真男儿，又是什么?
二个月之后，独行侠死于一次野战中，壮烈殉国。风清姬被流矢射中，永远地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更多的江湖汉子，甚至没有哭，甚至来不及掩埋遗体，就像一道道惊艳的光，冲了出去。
死亡没有人不怕。只是当亲人与朋友都逝去时，死不过是死而已。谁能成全亲情与友情，谁就是大写的人，真的英雄。
三个月后，城终于还是破了。
张巡躺在一个角落里，把散落一地的肠子，塞了回去，缓缓地对身旁的向天笑说，“天笑兄，大势已去，留得青山在，兄速速突围，东山再起，以图后事。”
向天笑哽咽，哭道，“大人，你我发过毒誓，生死在一起，爷岂能独自偷生而去？”
张巡轻叹一声，说道，“天笑兄，我有一事，愧对于你，我不该使小人之计，用针来刺探兄的真心。如今每每念及，都后悔不已。”
向天笑已泪流满面，“大人，你用心良苦，俺哪能不明白？乱世有乱世的手腕，大人，我没有一丝的怪你。”
张巡话音更轻，“天笑兄，就在我给独行侠发出秘令时，其实，另一拨人，也在行动。他们是李林甫的人。这伙奸人，探得你我共同退敌的事实，竟向玄宗上了一本，污蔑我，说我勾结江湖乱民，坐拥两城，得江南财富，实有造反之心。吾一死不足惜，累向天笑兄一世英名，又怎能瞑目？”
向天笑大哭，“大人,爷是一个粗人,得与大人相识，肝胆相照，死已无憾，青史留名，要那个来有鸟用？”
张巡忽一跪，大声说道，“天笑兄，速去，如果有来世，你我还做兄弟。”然后，又转身，向北而跪，哭道，“皇上，老臣去也。”
向天笑急急一转身，张巡已经气绝。
睢阳城，夕阳西下，照在向天笑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纸一般地苍白。
他举起了他的大刀，冷冷地，像一朵愤怒的云，向安史乱军，冷冷地挥去。
刀光一挥，一大片乱军倒下。倒下，如九月纷飞的落叶。
他不再是刀的使者，而是复仇的精灵。他的刀，发出了痛苦的轰鸣：大人啊，这些乱军的血，能否洗得尽你天大的冤情？
午夜来临了。他漂在一条河上，再也无法动弹。水声很轻，波纹很细，多像安魂曲。只是，这忘川之水，又能不能洗尽他的不甘和委屈？
他们的皇，玄宗，正在后宫的深院里，打着春梦的盹。城破了，国亡了，江山民众关我何事？皇上万万岁，皇上万万不能睡。
后来，有人说，他从河道脱出乱阵，大难不死，东山再起，再抗乱军。却不料反被朝廷污为乱党，临刑前，大呼三声:“张大人，爷来也！”气绝而死。
也有人说，城破之日，他得另一高人营救，逃出生死困局，从此，看淡世情，一生种梅为生。你看，张巡坟上的梅花，开得如此之艳，之香，都是他的功劳。
更有人说，他勘破生死后，反而更加入世。弃武从文，走向官场，以大我之心，渡黎民苍生。最后也死于安史之乱中，如愿地成了张巡第二。
谁说青史留名的，就一定是真的英雄。看，那茫茫苍苍的草莽中，不也有未死的英杰，在流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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