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4

24.

（一）

「我的天。」

小智从画板前抬起头，窗外的漂泊大雨让他发出绝望的感慨。这是十月的C城，总是下唐突的雨。走在路上的人可能刚刚还在谈论天气的晴朗，下一秒就被淋了个里外全湿。而此时坐在画室里的小智也是一样，被雨水困住的他只能百无聊赖地在画板上涂涂抹抹。手中的铅笔先简单地框出人物的轮廓，再进一步对五官反复雕琢。

褐色的头发，偶尔在强光下显露出来的赤色眼睛，神采奕奕的样子被水彩淡化地多了几份温柔。小智歪歪嘴，果然这家伙就是这样帅的么，啊不，一定是画技高超的本大人把他美化了才对。小智一边给紫色的上衣填涂阴影，一边在脑内激烈地自我抗争。

「搞什么，你还真没走啊。」画室的门被拉开，一个轻佻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几个学生纷纷向门口侧目，似乎都在期待着有人带着伞来接自己。不过这人口气太差了点，美术生们在瞧了门口的人一眼后，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画板上来。小智也扭头，便看见了来人的面容。

「喔喔，小茂！」

「小你个头。」

门口那个与小智画板上所画之人几乎毫无差别的男孩，一边毫不客气地说着什么，一边走了进来。脸色与口气是一样的不情愿。小智把椅子往后一蹭，伸手抓过床边的背包，欣然地凑到小茂身边去。小茂的目光越过小智的头顶，投到了那张刚刚完成的画上。

装作没有看见吧。小茂低下头来，把伞递给小智：「好歹念大学了，你成熟点行不行。」说着，他伸手揉乱了小智乌色的翘发，一副请神神不理、请仙仙不动的表情。小智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把小茂连推带蹭地挤出了画室。他偷眼瞧着小茂耳边的碎发，甚至可以感觉到发梢擦过耳廓的瘙痒感。

升入了大学之后，小茂选择了建筑工程力学系——没办法，再艰涩的学科到了他的手中，就跟给章鱼丸淋上一层番茄汁一样简单。小智得知那个总打高分的小茂被保送到A大时，他们都还是国中二年级。成绩乱七八糟的小智看着不堪入目的成绩单，心中的焦虑把他瞬间击翻。

小茂是要念A大的。那时的小智总是这样想着。他仿佛看见了A大高高的门槛，而那个高傲优秀的男孩，已经一脸得意地跨了进去。小智把考卷揉烂、撕毁、扯断，心中翻腾着得焦躁已然涌到了他的喉咙，只差奔流到那空空如也的笔记本上去。

国中二年级，他毅然决然地修上美术。天天上课，时时练习。别人画的函数在他手中就变成了简笔的樱花。就连密密麻麻的英文之间，也夹杂着盛开的粉红。小茂知道他当真在修美术的时候，明显愣了。

「为什么？」他这样问道。

「因为喜欢啊！」笑了笑，他这样回答着。

喜欢？

天知道他曾经的美术作业全部都是画了棵树搪塞过去。就连美术测试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一棵僵直的树上多了几颗七扭八扭的果实。他恨死美术，老师在讲桌前熏陶着学生们得艺术修养，他就躲在下面偷偷地翻看体育杂志。

这样一个粗神经的人，竟然开始修美术专业了。这着实是个令人忍俊不禁的消息。但小茂却认真地看着他，祖母绿的眼睛看起来很是漂亮。小智握着画笔的时候，总是想起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眼神。瞬间就像有波涛翻起一般，把他毫不留情地吞没。

下一秒，他就把那双眼睛补在了白纸上。

在那段几近吐血的日子里，小智的手指都盖上了一层薄茧。哪有这样天天上课的学生呢？一般的美术培训班都是周末开课啊。小茂抬眼看看那个更显单薄的背影，暗自奇怪。为了练习，睡眠不足的小智几度昏厥在课堂上。毕竟临近高考了，学校连忙给小智准了假，放他回去休息。

到了高考那天，小智在考点看见了小茂，他想去跟小茂打声招呼，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小茂和他都得到了预录的机会。只不过他是以艺术专场生的身份，所以，A天提出需要参考小智的高考文化成绩。这一天对他来说，也相当具有决定性。

小智刚刚举起的手和卡在喉咙里的‘小’字一并被他压了下去。他们已经不再是小男孩了，他们都将背负上属于自己的责任。职业责任、社会责任，或许还有将来的家庭责任。他们终将成为一位成年人、一位工作者，甚至一位丈夫、一位父亲。

很多说不出、说不清的东西，就是这样被时间给淹没了。

小智转过身，往考场走去。无数学子涌入考场，青春和梦想就像发了光一样把教室照亮。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小智回过头去。

「小智！」

几乎被人群淹没的声音总算是清晰地传到了小智的耳朵里。他看见黑压压的人群中，伸着一只朝自己挥动的纤长白净的手。接着，就露出了一个棕发的脑袋。小茂正冲小智笑着，他的嘴微微咧开，小智可以远远看见他白净的牙齿。

小茂突然地喊了一句话。但由于人头攒动、人声杂乱，这句话传到小智的耳朵里时，就变得无头无脑的。

「智，我……你。」

「我……你？」小智疑惑地扳了扳手指，「我什么你啊？」这样想着，小智朝小茂所在的方向看过去。然而除了黑压压的人群外，他什么也看不到。就连那零星的棕色，也没有出现在小智的视野之中。开考之前15分钟的铃已然打响，他又向小茂曾经站着的地方看了几眼，接着就转身进了考场。后来他终于想通那三个字的含义，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

（二）

「最近怎样？」小茂放下餐盘，冲对面坐着的小智随意地笑了笑。小智从面碗里抬起头来，发出响亮的「哧溜」声。他一边吃着一边答道「还好还好，小茂你呢？」小茂啜口热茶，托着腮回话道：「差不多吧，老样子。」

老样子？小智隔着拉面升腾的热气看小茂。什么才算是老样子？牙齿还没换完得时候，他们在草坡上疯跑的样子；国小时他们隔个一两分钟就打在一团的样子；初中时小茂变得内敛少语而他仍旧没大脑的样子；国中时他日夜疯画不知休眠只为考上A大的样子。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有谁能记得了。小智搅了搅筷子，咽下一块鱼板。

「想什么啊？」小茂拿手戳了下他的额头，脸上带有些许的笑容。说起来，他的笑容就像C城的雨水，不多不少、不轻不重，不淡也不浓。但是，刚刚好。小智咽咽口水。除了，高考那天小茂的笑容。那一天，倒是像极了明媚的白昼。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却在下一秒丢失各自的目的。他们曾经有那样的挚爱，却在下一秒云淡风轻。就连高考之前那段时间的废寝忘食，也在下一秒变得遥不可及，留下一个疲惫的自己。他不知道他涂过了多少张美工纸，不知道他洗过了多少次调色盘。因为过去，因为曾经，所以就自然而然地无法记起。

他唯独记得的，是那种被海水吞没的感觉。在灯光微弱的房间里，白色的纸载着自己那双起了茧的手。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溺死在深海的黑暗中一般，抽屉里个位数的考卷，就是在喉咙上扼住自己的痛。

如今想起来，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卖命呢？难道是不服输的个性？不，那不会让他如此坚定。是小茂吗？或许？小智结束心中的搅磨，把注意力移回到面碗中，却发现面已经糊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放下筷子，默默地想着。

「上一秒吧，大概。」

（三）

下雨那天，小智跟着小茂去听了一堂工程力学课。小茂趴在桌上，侧过脸看小智，眼睛微微眯起。小智简直可以听见他喉咙里的「嘿嘿」笑声。「帮我做笔记吧。」小茂用手肘推了本灰色的笔记本给小智，祖母绿色的眼中泛起些笑意。小智连忙推托道：「那怎么可以…我肯定不能听懂！」一想到是什么力学，小智就立马头大。他是艺术生，哪里懂得这些。但小茂也只是笑笑地递过笔：「没关系。」

「那我只管抄板书…」无奈妥协的小智按出圆珠笔的笔头，一脸的不好意思，生怕搞坏了小茂的学习进程。教授走进教室，摊开书开始讲课，小智便连忙支起耳朵去拼命理解那些专业术语。小茂趴着看他认真的表情，先前的笑意已经变成了十分严肃的样子。

国中的时候，每当小茂在专心地写着习题册，小智就这样趴在桌上看他。小茂以为小智肯定会很快睡着，便也懒得理睬。然而等他合了册子收起笔和尺的时候，却发现小智争侧着脸对他笑。见小茂已结束学习，他就会仰起头，一副「结束了？辛苦了哦」的表情，那一天，小茂伸手抱了抱他。他一头雾水地回搂了小茂，不知道对方是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