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要！”

　　吴理从病床/上惊醒的时候，如梦中一样满头大汗。

　　他双手紧紧攥住床单，手臂上的青筋暴起，狰狞地延伸。指尖失去了血色直至麻木，他也浑然不觉。

　　他的眼睛惊恐地瞪着，但是是空洞的、没有焦点的。嘴唇快速地扇动，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紧张又激烈地呼吸着。

　　真是似幻似真。

　　吴理梦见了他的妈妈沈梦，以及那个毒妇。他永远不会忘记，妈妈滚下楼梯后那绝望又哀愁的眼神，而那个魔鬼被爸爸小心地护在怀里，露出无辜又得意的笑。那是吴理午夜梦回咬牙切齿的名字——姜媛。

　　沈梦并非不知道姜媛的存在。

　　从爸爸偷偷摸摸地跑去庭院接电话的时候，从爸爸开始醉酒晚归的时候，从爸爸梦呓中还在呢喃细语的时候，妈妈就明白了，可她偏不说，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一步让，步步让。吴理知道，妈妈并不懦弱，她只是爱着爸爸，爱着吴理，爱着这个家。她认为她的委曲求全能够将这个破碎的家庭暂时保存完整，可是她错了。

　　退一步不一定是海阔天空，还有可能是变本加厉。姜媛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被带进了吴家。她兴奋，她激动，但她又怨恨，又懊恼。

　　喜的是，她终于摆脱了她原有的家庭，摆脱了病恹恹的丈夫和拖油瓶的儿子，从此攀/上吴家，一生吃穿不愁，享受富贵荣华。

　　可是她又恨啊，她恨妈妈，因为只要妈妈存在吴家一天，她就永远是见不得人的小三，多少人会走过她身旁回头啐她一口，指着她的鼻梁骂她下/流不要脸。她的恨意像一条毒蛇盘节在角落里，丝丝地吐着蛇信子，准备随时给敌人致/命一击。

　　妈妈去世之后，吴理一直以为他熬不过那段黑暗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跌落到了低潮，却没想到，吴严的出生，才真正是他噩梦的开始。

　　吃不饱穿不暖是生活常态，在家仆面前随意打骂更是家常便饭。这女人会变脸的，在爸爸面前装作和蔼可亲的贤妻良母，转过头却命令他下跪挨罚。

　　他只能受着。

　　父亲平步青云，为笼络他人，陪着笑陪着吃陪着时间，于是在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少。在此期间，姜媛一手遮天，真正拥有了女主人的权利。

　　一个初中的小孩，没有赚钱能力，就没有经济来源，更不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日子一长，连家仆都觉得吴理软弱可欺，有些胆大的就明里暗里地讽刺他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被姜媛知道后，她当着众人的面奖赏了仆人，自此，越来越多的仆人开始效仿。

　　这个秘密一直被他深藏在心底，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祈愿，也包括日渐对他失望的爸爸。也许潜意识里，他还是想保留他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尊严。于是在绝大部分人眼中，他依然拥有一个令人幸福的家庭。

　　他不是没有想过离开，只是他不甘心。因为只要吴理存在，他就是吴家名正言顺的长子。这是姜媛和吴严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吴理把头枕在靠背上，疲倦地揉揉眉心。他叹了一口气，刚刚才将心事小心翼翼地收藏好，眉毛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窗外的天空像是洗刷过似的，蓝晶晶的，又高又远。吴理尽力举起右手，似是要触摸辽阔的天空，终是嗤笑一声，垂下了臂膀。

　　他的眼睛失去了昔日的神采，灰暗又空洞。连仿佛拥有自己独特脾气的头发也垂下气来，整个人像一只疲倦的大狗。

　　“吴理？”祈愿敲了敲门后推门进/入。

　　“医生说你的伤并不重，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她顺手把袋子放在了床头柜上，“你一定饿了吧，我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医生说不能吃辛辣油腻，所以我买的都是清淡的。”

　　祈愿一边说一边把一个个保温盒拿出来，在吴理眼前轻微地晃了晃。

　　饭菜的气味很好闻，但他暂时没有食欲。

　　“嗯。”吴理的目光时刻追随着祈愿，他看着祈愿把床/上桌抬了起来，然后在自己身后垫了垫子。

　　“他来过了吗？”吴理僵硬地直起上/身，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我爸……来过了吗？”

　　祈愿把饭菜移至床/上桌，花花绿绿的菜迫不及待地冒出热气，蒸腾着上升，两个人之间相隔着朦朦胧胧的白雾，以致吴理看不清祈愿的表情：“叔叔说他有事，这几天抽不出空来看你。”

　　“……我就知道。”

　　吴理仰着头，无奈地笑了起来，露出尖利的虎牙。笑声越来越肆意，他拿手轻抚住了脸：“算了，他来不来都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