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回去的路上朴志晟就精神很多，也没歪头就睡了，扒着窗户看外面一排排晃成影儿的树。
“我第一次来农村。”朴志晟说。
钟辰乐左耳塞着一只耳机，闻言看了他一眼：“头一次？”
朴志晟点点头，用手指在车玻璃上比划着：“这种地，这种树，还有刚刚的羊。哎不是我说，怎么那绵羊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啊？”钟辰乐看着他，他继续说，“那羊屁股上的毛都他妈黑了，都是泥点子！那是泥还是屎还另说呢，主人都不给它们洗澡的吗？电视上明明都是雪白雪白的！”
“真正村里谁顾得上给羊收拾，就养着，养到一定时候就宰，到时候毛一剃，谁还管你毛上有没有泥。”
“反正我一言难尽，雷人。”朴志晟咂咂嘴，他又往外看了一会儿，一直到车上了高速，他才把头转回来，复又看了一眼钟辰乐。
钟辰乐正闭着眼听音乐，冲着朴志晟的那只耳朵没挂耳机，估计是怕听不见话痨问他话，朴志晟嘴角微不可查地提了一下，就直勾勾看了钟辰乐一会儿。
真白啊。太白了。钟太白。脸颊两侧还有微微沉下来的肉，看起来像白团子，比刚刚路边看见的羊群好看多了。朴志晟瞬时舒了心，鬼使神差伸了手，想去戳一下。
手刚伸一半儿的时候，钟辰乐睁了眼。于是朴志晟的胳膊就在钟辰乐眼前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钟辰乐半睁着的眼睛彻底睁开了，“干嘛？”
朴志晟嘿嘿一笑，“哥，我发现你懂得很多啊。”钟辰乐一愣，才反应过来朴志晟说的是刚刚自己给他科普羊那事儿，不由哑然失笑：“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的。后来才来的城市。”
“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钟辰乐轻咳一声，似乎不怎么愿意说，含糊道，“长到几岁吧，和姥爷从上海才来的泉城。”
朴志晟想起昨天钟辰乐对自己说的那句“只知道他们在上海打工吧”，于是问了一句：“上海人？”
“……嗯。”
朴志晟新鲜了，他是土生土长的北方孩子，这辈子目前为止没有去过南方，对南方的认知一直停留在天气预报上那几个城市，还听说南方虫子最小的也有拳头那么大，冬天不开暖气从没有一种衣服叫秋裤；他本来想问一问钟辰乐是不是真的，但一想到钟辰乐几岁就离开了，估摸着也忘的差不多了，再加上谁知道钟辰乐还愿不愿意回忆起那段时光啊，于是乖乖闭了嘴，斟酌了半天，挑了一个问题问：“那，你会不会说上海话啊？都说南方方言跟外国语似的，根本听不懂。”
钟辰乐叹了口气掐了掐山根：“不记得了，之前会说，后来一直不说，就忘了。”
“喔——”朴志晟点点头，“我们这的方言洗脑，是个人都会整两句，我已经不觉得它新鲜了。就我外教老师，他是八中的学生，北京来的，刚到泉城没几天，口音都有点被带跑偏了哈哈哈……”
钟辰乐听了这句话之后反应了一会儿，然后挑出了个重点：“八……八中？？”
“哎对，就是咱隔壁那个专出黑/社/会的烂学校，不过我渽民哥可不是什么混子，他是货真价实的学霸，在全省都能排上名的那种，神奇吧！”
是挺神奇的……钟辰乐嘴角抽了两下，最终淡淡“嗯”了一声。
朴志晟的嘴好像除了睡觉，其他时候都不能停似的，一个劲儿对着钟辰乐叭叭叭叭。
“哥你多大？”
“16。”
“哥你为什么这么白？”
“……天生的。”
“哦——那你们这种天生白皮，军训的时候会不会被晒黑啊？”
“……”
“哥你多高？我好像快赶上你了。”
“！！”
“辰乐哥……”
等到最后本来没有困意，却硬生生被朴志晟聊出困意的钟辰乐歪着脖子快闭上眼的时候，他又听见自己的小师弟搁耳朵边上叫他：“师哥啊，这次露营，你悟到点儿什么啊？”
钟辰乐用鼻子出了个大气，心里反复念叨了一百遍镇定镇定镇定，没睁眼睛轻轻说：“让咱静心。”
朴志晟：“那咱俩想的差不多。”
“还让咱俩关系变近点儿。”
朴志晟：“啊关系变——啥？”
钟辰乐没理朴志晟：“一是我们太长时间生活在市井气太重的城里，把原本人身上带着的与自然想贴合的气息快洗刷掉了。老头儿是个注重仪式的人，也是个讲究的人，他说‘干咱们这一行，要想出好的物件，就要有干净的心境。’所以他觉得和陶渊明一样去深山老林能让咱把那种纯天然的手艺找回来。”
“哦，我知道了，就是回归自然寻找灵感是吗？那种感觉不一样。”
钟辰乐没否认：“差不多。”他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朴志晟，“二来就是，觉得咱俩关系没到。”
朴志晟几秒没说话，然后抬起头看着钟辰乐说：“那还不是师哥你太腼腆了！”
？谁腼腆？你个傻玩意儿说谁腼腆！钟辰乐瞪着朴志晟半天不说话，那傻玩意儿还在自顾自说着：“从我见你第一眼我就想和你交朋友了，但你腼腆不理我；我见你第二眼依然想和你说话，但你腼腆不理我；等我知道你是我师哥之后我还想主动叫你，但你腼腆不理我。”
钟辰乐瞪大眼睛瞅着扭曲事实的朴志晟，内心噼里啪啦几道闪雷直击心田，从某人捉急的智商和不要脸上深深认识到了人世间的险恶。
半晌，钟辰乐二话不说，“呼趟”一个转身，留给了朴志晟一个冷漠的后背。
应全市通知，过年放假提前，所以初中的孩子和高中一样，今年都统一把期末考试移到了元旦之后，对此高中的孩子一片欢呼——月考和期末考试合并了，真好；而初中的孩子哀声连连——本来可以直接十二月底期末考完直接放假的，这下可好，活活少了几天假期。
朴志晟倒没觉得不好，他本来就不怎么学习，考试后延还能让他再垂死挣扎几天，不至于这么快被他班主任——刘姐骂成狗，还有著名暴力拆家拆孩子专业户——朴志晟亲妈——刘静女士揍成猴儿。
元旦当天上完家教之后朴志晟就彻底没事儿干了，罗渽民给他上完课就蹿走了，说要去染头，朴志晟对着镜子扒拉了扒拉自己头顶那几根毛，寻思着也去染个，当然也只是想一想，没有实施行动的那种。
于是他对着镜子在脑子里自动给头发上了色，彩虹七色全来了一遍，又看着自己那张脸不同角度欣赏了一遍，最后总结了一句：“真帅。”
特别想吃臭豆腐。朴志晟就带着这个念头上楼敲了刘扬扬家的门，然后被刘扬扬以“长期吃臭豆腐会口臭”的理由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你个B崽子就是嫌冷懒得出门！”朴志晟指着刘扬扬鼻子骂，眼看着刘扬扬面带微笑的把自家门关上之后朴志晟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门喊：“况且你吃完刷牙啊！你口臭别甩锅给我的臭豆腐！”
美食不可欺！
我自己去！
哈！
朴志晟紧了紧羽绒服领子，去了公交车站。自打上次看见钟辰乐家附近的那条小吃街，他就打定主意有时间必须去观摩一下，街口就是卖臭豆腐的，上次闻着那味儿朴志晟都快成仙儿了，就这么一直惦记着。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短款的面包服，底下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蹬了一双高邦AJ——那是他去年生日的时候找爸爸要的，花了不少钱。朴志晟不是那种能省下东西的人，有了好的就要先用，好吃的就要先吃，贵鞋穿烂了才算实现它的价值。他盯着自己的鞋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会儿，随后脑子里飞快划过一双很干净的小白鞋——是他第一次见钟辰乐时钟辰乐脚上那双。
要是钟辰乐的话，这双AJ应该会被保护的很好。朴志晟想着。
元旦这天外面的人多，哪哪儿都热闹，等朴志晟从全是人的公交上下来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被挤得瘦了好几斤。
这时候一点多，刚刚走了一拨吃完饭的人，臭豆腐摊前围着几个人，朴志晟连着“啧”了几声，心说这年头连个小摊都要排队买了。他不太愿意等，但又想吃热乎的，只能认命去排到第四个人后面。
这家没有黑豆腐，全是白的，一下锅过油表皮儿泛着金黄，捞上来的时候油还滋滋响，等老板浇上汤汁撒上香菜辣椒，看着都让人垂涎三尺。一锅能出两人份，朴志晟没等几分钟就到他了。
“叔来一小份少加辣椒！”他平时是不吃辣的，但看着黄豆腐上飘着红就莫名让人有食欲，于是破戒让人家加了一点辣椒酱。
朴志晟捧着臭豆腐一步一口，没一会儿就连着汤全倒肚子里了，他在重庆小面的门前停了一会儿，摸了摸肚子，其实他不太饿，吃完臭豆腐更不饿了，于是转身进了重庆小面对面的小卖部。
他觉得他是真发现宝藏了，这条街不光有小饭店，就连日用品小卖部都有，别看他在泉城长到15岁，很多地方他都没去过，就自家门口那条路的名字也是10岁才记住的。
他在小卖部里面的货架上来回扫了两眼，拿了两袋魔法士干脆面，他最爱吃绿色和蓝色包装的，里面还有魔术师刘谦的小卡，小时候他和刘扬扬想都凑齐，可没钱多买，凑卡工程便泡汤了。
拿完干脆面，朴志晟又拎了瓶水，想去门口再拿盒烟，他一手拿着东西，一手揣在兜里就往门口走。这时候门口传来一声嘈杂，他一抬眼，看见有三个男的——一个光头，一个鸡冠头，还有一个没什么特点的丑逼。丑逼和鸡冠头站门口没进来，那光头横竖瞧了朴志晟一眼，进了小卖部。
朴志晟把东西放在柜台等扫码结账，余光扫了一眼那几个人，终究还是没伸手拿烟。扫完码之后，朴志晟拿好东西转身就往门外走，是个人都不愿意和三教九流的混子共处一室，尤其是落单的时候，谁知道那帮孙子会干嘛。
这时朴志晟只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压了过来，他下意识想躲，可小卖部里位置不宽敞，他一弯腰并没有躲到哪去，直直的被后面的人猛地撞了一下。
“我操！”身后传来骂声，朴志晟咬了咬牙，心说我还没骂呢你骂个屁，他一转头，看见是那个光头，那光头看着朴志晟，说了句：“眼瞎啊？走路看着点！”
朴志晟实在不想和他多废话，说了声不好意思就出了门口。
等到室外的冷空气被朴志晟吸进了肺里，他才觉得松了口气，顾不上回头看，朴志晟脚下生风，只想快点离那仨人远点儿。
“等等！”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传来，朴志晟脚步下意识一顿，身后脚步声逐渐靠近，果然是那三个混混围了上来。
朴志晟抿起嘴，头保持着低下的姿势，抬眼看了眼前面的光头。
刚才的事儿，怕是没那么容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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