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龙井仍像往常那样，坐在自己的茶几前品着茶。
“师父。”
他起身向我作揖。
“坐吧，你都知道了，不必再唤我师父。”
“我仍是龙井。”
我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喝着他的茶。
他同他的茶一样，清雅高洁，是从仙境里出来的。
嘁，他本就是神仙。
若不是易君要拆九重天，他也不会被打散了魂魄。
就不会成了凡人，遇见她。
“你可还记得玉茗山的事？”
“自然是记得，”他抬头看着我，眼里没有什么情绪，“玉茗山于我而言意义非常，怎能轻言忘记。”
“给我讲讲她吧。”
他一怔，杯中茶水倾了出来。
我并非有意戳他痛处，只是龙井和她的故事太长，若他不讲，怕是会后悔。
我同他都会后悔。
龙井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握着拳一言不发。
我也没说什么，思绪飘到了小姑娘身上。
二八年华，就敢独闯玉茗山拜师，身子看着单薄，居然真的叩开了这位居士的门。
龙井天赋极高，我当他师父十年有余他便出了师。
他并不自傲，只是冷清，跟当神仙时一模一样，所以小姑娘挨了不少怼。
“莫要乱碰！”“何事？”“无事献殷勤。”
每次听他这般言语我都失笑，我这个徒儿，败在了不会讨女孩子欢心上。
小姑娘每次吃瘪都鼓嘴绞手，龙井便会如没事人般递过一杯茶，缓缓道：
“这是用梅上雪沏成的明前龙井，你尝尝罢。”
这时候小丫头就会咧开嘴递过茶，细细抿口后对着我徒儿笑。
“居士的茶最好喝！”
躲在暗处的我自然看见了龙井耳尖的红。
一杯茶下肚，对面的人仍不开口，我自顾自地走了。
第二日
我的徒儿主动来找了我。
“师父。”
“进来坐吧。”
今日换我沏茶，他说话。
“有些东西，我记不清了。”
“药起作用了。”
“嗯。”我头也不抬地答。
他似乎抬头扫了眼窗外。
“今日......人间似乎是雨天。”
“九重天总是晴的，怎么，想念人间烟火了？”我戏谑着说。
“她爱看下雨。”
我手中动作一滞，又提起精神听他讲。
“师父往北游历时，江南正值雨季，她无事时便坐在窗前看雨。”
“有时在屋檐下，还伸出手去接雨水。”
“既喜欢，又时不时抱怨天为何不放晴，总是如此矛盾。”
啧，这不是在说你自己么。
“天晴的时候，她不就能拉着你的手上房顶看星星了吗？”
他的眸子猛地有了神。
“你知道游历是个幌子，为师一直没离开。”
我一直躲在暗处，就是为了摸清楚易君的底。
可没想到，等来了小姑娘的底。
雨后，她自己屁颠屁颠地爬上了房顶，愣是慢慢地踏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落脚点后，兴奋地坐了下去。
我轻轻一跃便上了房顶，问她做什么。
她笑着指天空。
“师祖你看，从这儿看见的星星最亮。”
龙井听完沉思了许久。
第三日
龙井来问我，今日是什么日子。
我告诉他，今日玉茗山下办庙会。
“庙会......”
“我记得同她去过。”
小姑娘死乞白赖地拽着龙井的袖子左晃右晃。
“求求你了！咱们出去逛逛嘛！”
我问他：“你还记得庙会上做了什么吗？”
“同她走散了，找了她片刻。”
她跳出来吓了你一跳，你差点就把准备送她的簪子给扔了。
然后小姑娘往你嘴里塞了块糖。
那天晚上我探过他的梦，全是小姑娘的笑颜。
徒儿啊，还要再过几天你才能把故事讲完呢？
第四日
“易君你不记得了？”
摇头。
“玉茗山？”
还是摇头。
“九重天？”
接着摇头
“那你还记得什么？”
“师父。”
......没白教。
“和她。”
“我记得，第一次拥她入怀时。”
“她环着我的脖子，落地后才睁开了眼睛。”
“她脸红了。”
嗯，那次是我干的好事。
龙井被我打发下山，小丫头跑过来要飞，我教了她几个口诀，她就悠悠升了天。
咻——
我掐了个诀，让她落了下来。
刚回山庄的龙井眼疾手在半空中接住了她，小姑娘就在他怀里平稳落地。
那天以后，二人就亲近了不少。
其实，徒儿你也脸红了啊。
第五日
我踏进龙井房里时，他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
“阁下有何贵干？”
呵，总算是忘了我这师父。
“来找居士聊聊。”
“居士可知自己身处何处？”
他警惕地看着我，手中捏着折扇。
“居士所处，乃是九重天。”
我不是他的师父，他做神仙时，我不过是个刚成仙的新人。
他太强了，我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小跟班。
后来他被打散了魂，我到凡间做他师父授他仙法，就是要他苏醒，端了易君。
小姑娘身上灵力匪浅，对他有好处。
她同龙井认识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我知道小姑娘最终会走，可我改变不了。
“还记得她吧？你和她成亲时，高堂是朝着我拜的。”
龙井听见她的名字，脸上表情缓和了不少。
“如此说来，阁下便是我等长辈。”
他毕恭毕敬地做了揖。
“多谢阁下关照。”
“......和我讲讲她吧。”
龙井嘴角上扬了几分。
“那天，她穿着嫁衣，很美。”
第六日
龙井看着茶水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眉头紧锁，颤抖着问我：
“可否告知在下，在下的身份？”
“你不记得自己了？”
我十分惊讶，没想到药效如此之快，第六日他便忘了所有。
“在下......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你忘了你叫龙井？”
“龙井......记不清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
“她。”
我惊得跌坐在了地上。
本来，他会忘记的最后一个人是自己。
而现在，他记忆中仅有一个她
“我记得她同我逛庙会，跃上屋顶赏月看星河，我几次三番从他人手里救她出来，同她成亲。”
“看着她......在我怀里香消玉殒。”
他双眸满是泪水，咬着牙，盯着茶水的眼神移到了我脸上。
“是谁杀了她？”
我苦笑了一声。
没人杀她。
我站了起来，拿一条白绸蒙住他的眼睛，怕他看见自己的脸又头痛自己是谁。
第七日
还是来了。
龙井拽掉了自己眼上蒙着的白布，将他宝贝的茶具都砸了一通。
我赶到时，他正颤抖着擦拭那套青花瓷茶具。
听见脚步声，他拖着双腿朝我冲了过来，拽着我的衣领质问我：
“她在哪儿！让我见她！”
“我......我已忘记她的名字了......”
“让我见她......”
“她死了。”
我鼻子酸了，强忍着眼泪道。
龙井听到这话冷静了下来。
他跌在了地上，一只手捂住脸。
“是啊......”
“她死前同我说过。”
“我永远都是她的奇才。”
接着苦笑了起来。
那笑声夹杂着眼泪，道出了他心中凄惨。
“哈，哈。”
他摸着那套茶具，从未笑得那么明显。
也从未泣得如此伤心。
第八日
今天他就要回来了。
喝药的那天晚上，我探过他的梦境。
她死在了易君手下，那片红映成了“囍”字。
他站在洞房外，看着房内的自己与她笑意盈盈。
红烛照着新人的脸颊，简直天生一对。
房中的龙井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她。
新人勾着手臂，饮下了交杯酒。
站在房外的他笑了笑，拿出那瓶药像是喝交杯酒般饮下了肚。
只不过有两点不同。
喜服和丧服。
开始和结束。
梦到这里就醒了。
“你可是有心事？”
在前往封赐大典的路上他问我。
我笑着摇头。
封赐时，我眼光乱飘，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
？
小姑娘？？？
小姑娘！！！
我激动得差点不顾殿上的君主跳起来就想拉着龙井去找她。
她似乎也刚上九重天，微微抬起头乱瞧，被她身旁的老神仙按下了脑袋。
紧接着我也被龙井按下了脑袋。
我们走在她和老神仙前面。
我做法，让龙井手里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你的东西掉了！”
来了来了来了！！！
小姑娘向我们跑过来，手中拿着折扇。
龙井伸手接过，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指尖，望进了她眼里。
我猜，那一刹那她的眼睛肯定比星星好看。
他们两人就这样触着手怔了半晌，我实在看不下去，从后面推了龙井一把。
他拥她入怀。
轻声唤了句
“娘子。”
得，药白喝了！
后记
我去找仙官讨了个说法。
仙官说，这是龙井的劫数，他必须历。
若是小姑娘真是凡人呢，忘了也就忘了。
可未曾想小姑娘也是个魂魄被打散的神仙，这一死魂魄一归，也给忘了。俩神仙这一碰上，历劫的时候忘的事儿就全想起来了。
我就纳闷了，都是神仙那之前咋没见过呢？
他说小姑娘倒霉，第一天当神仙就撞上了易君拆九重天，易君第一个冲她打的。
......我记着九重天的传闻说，龙井为救个年轻的小神仙分神了，要不魂魄也不会散。
唉。
我就说嘛。
她和龙井，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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