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穆熙的丫鬟很快赶了过来,谢夙训斥了她们一番,冷着脸走回小榻前,却见穆熙哀哀地看着他:“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不会来了,”
怒火莫名消散了不少,他侧过头去:“嗯,熙熙听话,回去吧。”
她穿好绣鞋,同丫鬟走了出去。
仆涕泗横流谢夙心中生疑,次日唤来照料她的老仆,询问当年之事:“老奴没有照顾好小姐,在北疆的时候,曾经有几个差役想要轻薄小姐,小姐反抗得厉害,他们怕闹出人命这才作罢。”
那晚正是个雷雨夜,从那以后,她便畏惧打雷下雨的漆黑夜晚。
而他从未将此放在心上。
不知不觉,谢夙握紧木扶手,手背青筋暴起,那时的她多大,不过十一二岁……
对穆氏一族的愧疚越发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院子里的穆熙,正站在一树合欢下习字,那是他前两日布置给她的功课,他怔怔看着,忽而又庆幸,即使是穿越过命运的泥沼,她依旧纤尘不染。
许是感知到他的目光,穆熙停笔,局促地看向谢夙,她以为他又不满意她的功课了。
谢夙错开目光,却道”熙熙想学武吗?”他记得她八九岁时,常常喜欢玩木头刀剑,嚷着要学武,要做一个像他一样统帅万军的将帅。
如他所料,她略带犹疑,轻轻点头。
谢夙请来最好的武师教导她。
他亏欠穆家良多,如今只能拼命补偿到穆熙身上,三年后,盛京的使者出使宁州,谢夙设宴款待。席间,使者提出城郊狩猎,谢夙没有推谈。
穆熙得知此事,换了一身男装。说要同谢夙一道前往。
谢夙断然拒绝:“你留在府中,不得外出,这是命令。”
许是看出她的淡淡失望,谢夙放缓语气:“陛下送了一头雪豹给我,你去瞧瞧。”她眼中阴霾一扫而空,抱着他的右臂,
“我知道,阿夙待我最好了。”
穆熙随管家去了兽苑,脚步轻快似一头灵动的小鹿。
谢夙命管家打点好一切,确保城郊狩猎万无一失。
可还是出了意外,猎犬骤然发狂冲向谢夙,木轮椅失控,载着他滑下山坡,山下是一汪深潭。
宁王府的侍卫打捞了整整半日,只找到快要散架的木轮椅所有人都以为谢夙罹难。
唯有穆熙不信。
她带上伤药和火烛,在谢夙失踪当晚翻出宁王府,偷偷前去寻他。
六年前回宁州的路上,他们遭遇山涧滚石,谢夙被砸断双腿,没有伤药,没有水粮,可他依然带着她撑了一天一夜,直至暗卫赶来。
那个时候谢夙都没事,如今必定也能平安。
穆熙果真找到了谢夙。他会凫水,侥幸从寒潭中爬了出来。
担心四周会埋伏有杀手,掩盖好痕迹后,他躲进了密林。
谢夙爬了很远,身上多处被荆棘刮破,血腥味引来了狼群,他驱走狼群,被咬得伤痕累累。
他坐在大树下苦等暗卫前来营教,等来的竟是穆熙。
她提了盏防风灯笼,见到他的那瞬,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她再也顾不上身份与礼数,扑入他怀里。
“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
尽管伤口被她压到,疼得厉害,谢夙还是弯了弯嘴角,露出笑,却道:“熙熙,灯笼灭了。“
穆熙点燃灯笼,给他上好药,扎了个简易的木筏,带着他一步步往外走去。他坐在木筏上,提着纸灯笼,昏黄的烛光里,她的背影呈现在他面前。
月华似练,面前的这个女子以柔弱的身躯,为他挡去一切困厄与苦难。
天明时分,穆熙拖着谢夙走到了官道,她拦下一辆牛车,同赶车老汉一起将他抬上牛车,他看到她的双肩已经渗血。
那样纤细的双肩,被藤条勒得血肉模糊。
谢夙不由得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不会再让你受伤,也不会再让你惊惧。
在她犹疑地看向他的那刻,谢夙忽又移开视线,看向泛着鱼肚白的天际,目光冷凝“走吧。”
那一刹那的温柔深情,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谢夙初回王府,便下令将穆熙禁足,理由是罔顾他的命令擅自出府。
她不顾侍卫阻扰,闯入主院,对正在喝药的谢夙说:“阿夙,我以前一直都很听你的话,只是这一次,我怕你会出事,我怕我会再也见不到你,所以才自作主张前去找你……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性逆你的意思,你不要把我关起来。”
“把管家唤来,杖责三十下,这么多侍卫连个人也看不住吗?”他当场砸了药碗,又看向穆熙,”既然王府管不住你,那就到外宅去住。”
浓黑的药汁泼得满地都是,苦郁的药味弥散,谢夙低头,再也没有多看穆熙一眼。他当真将穆熙逐放到了外宅。
风声四起,竟有传言说,真正的起因乃是穆熙恋慕义兄,主动勾引宁王,宁王才怒将她遭送到外宅。
谢夙命人将造谣者抓到王府,冷冷看着他们受刑,哭喊声渐渐没了,谢夙这才道:“穆姑娘是本王的义妹,再敢有诋毁穆姑娘者,本王必严惩不贷。”
这件事传到穆熙那里,她闭门静坐整整一日,晚间送饭的丫鬟推开房门,发现她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脸上犹带泪痕。
不久宁王受伤的消息传回盛京,陈帝震惊,重责提出狩猎的那名使臣,亲自前往宁王的封地探视。
谢夙被贬六年,头一次得到如此殊荣。
陈帝于一个冷雨泠泠的秋日抵达宁州,谢夙带着一众官员迎接。他以锦帕掩口,咳嗽不止,陈帝亲自扶起他,目光交会,谢夙眼中一片坦然。
晚间,宁王府设宴,陈帝见他身体不适,命他早早退下,谢夙推诊两次,领了命令离席。
又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屏退侍从,孤身离开,待回过神来,竟不知不觉行到了长廊尽头。
往下再行数步,就是一座小院,如今里面空无一人。
他推动轮椅急急离开,像是要避开什么。
谢夙唤来美人作陪,宿醉半宿,次日醒来头仍疼着。
屋外吵闹得厉害,他命丫鬟打开门,管家跪于房门口对他说“王爷,陛下去了外宅。”刹那间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抬起
头,双目猩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管家将事情经过妮妮道出,原是穆熙肩头的伤口崩裂流一直没好,大夫开的药方也不管用,何候她的小丫鬟一急,跑来宁王府请求见谢夙。因为谢夙还未起,王府侍卫命丫鬟在外边等候,不巧遇上了陈帝。陈帝便问为何喧闹,侍卫们和小丫鬓不敢有所隐瞒、陈帝听完,想起来穆家的小女儿确实寄养在宁王府遂摆驾去了外宅。
谢夙命人驱车赶往外宅,神情里满是不耐。
可当他走入内院,见到陈帝负手立于房中,静静端详着正在由太医诊治的穆熙,他便明白,他终究是来晚了。
穆熙那样好的容貌,即使是放到美人如云的后宫,也决然不会被湮没。
她转首看向他,眸中盈满泪,但一滴也没有掉下来。
陈帝提出,要带穆熙回盛京,谢夙以穆熙乃罪臣之女为由固辞。
他暗中买通大夫在她汤药中加了几味药材,企图伪造出她病重的假象,好命暗卫送她走。
穆熙请求见他一面,她病容恹恹,撑着身子坐起身“阿夙,别再想法子送我走了。陈国万里河山,哪一处不是他的,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是出塞前往匈奴部,还是东行至高丽国?可
无论哪一处,都不是我想去的。”
“你是在怨恨我当日将你放逐吗?”他眼中犹带希冀,如若她回答是……
谢夙回到王府之后,便从暗卫那里得知陈帝要前来宁州的消息,他不愿让穆熙留在府中,怕的就是陈帝会看中她的容貌。
更怕即使是他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他的皇兄还是不打算放过他。
他不愿意以穆熙作赌。
穆熙仰起脸,目光坚定“不是的,我是自愿同陛下离开的。”
风声呜咽,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熙熙……”
她笑了笑,道:“阿夙,我们谁也斗不过他,我就要走了,你能再抱抱我吗?”他舒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终于成全了她多年来的念想。
年少的时候,他是她眼里无所不能的少年将军,是她日后的夫婿。
三年后北疆再相见,他于漫天飞雪中向她伸出手,说接她回去。之后他对她的百般照料,渐渐让她动了心。
她喜欢谢夙,可是他不喜欢她呀……
陈帝携穆熙回京那日,谢夙卧病不起,未能送行。
她不知道,他登上了宁州城外的高山,看着圣驾远去,他伸出手去,慢慢收拢五指,就好似有什么正从指缝里悄悄流逝。
景曦六年秋末,陈帝纳了一位新妃嫔,赐号安嫔。
谢夙再见穆熙,是在一年后,匈奴入侵边关,玉度关失守边境七城论丧于匈奴铁骑之下,陈帝一怒之下气病了。
有朝臣向陈帝推荐宁王,提议甫出,朝堂上哄笑声一片。
陈帝当真采纳了这个方法,他已经不指望双腿残废的谢夙还能去打仗,可边关将领虽经历过几次换血,重要的将帅大多还是谢夙带过的,他至少还能稳住军心。
谢夙临危受命,三个月后匈奴退兵,陈国收复丢失的城池。
陈帝即刻召回谢夙,宫中设宴。
穆熙出席了宫宴,她位份不高,坐的地方也不起眼。他淡淡看去,目光驻留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他从边关赶回的路上,就听闻了她有孕的消息。
他以伤未痊愈为由,早早离席。
觥筹声,曲乐声渐远,冷不防一双精致的绣鞋映入眼帘,他惊愕地抬头,见到穆熙站在他面前。
”王爷在边关受的伤,可有好些?”
“好得差不多了。”他声音极低,似感慨,似叹息,“陛下愿意重用我,其中必定有你为我说了情。”
原本想要对她道谢,可临到嘴边,什么也说不出。
穆熙笑了笑:“王爷乃国之栋梁,先前陛下受臣蒙蔽,不待见王爷,今后不会了。”
他难受得很,心脏的位置像是有万千根针在扎,她究竟是怎样曲意承欢,努力讨好陈帝,才为他说来这样一桩差事。
“谢夙早已是烂命一条,又何苦再劳烦你去为我做这些。”
“是吗?”穆熙轻轻问他,“可王爷为何在接到陛下命令的那日,没有反悔?”
她总是能够在不经意间,看透他的心思。
晚风拂起她的衣袂,将熏香送至他的鼻息间,清新素雅,她用的还是自己调出的那味香料,他记得她给香料取过一个名字,叫相见欢。
就在这时,宫婢慌慌张张寻了过来:“陛下喝醉了,说是要见小主。”她敛社施礼,向他道别,在宫婢的搀扶下,匆匆离去。
谢夙伸出手,抓住的只有重重叠叠的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