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离殁

眼睑垂了一半，恍然之间，慕容离仿佛回到了瑶光从前的那段时光。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争权夺利，亦没有乱世烽火，那时的他还是喜着白衣的少年，阳光晴好之时，喜欢在水榭下执箫奏乐，或是取一卷兵文之法谱乐之书，与那位体弱多病的蓝衣少年伏案研究，他们两人时常相处在一起，无忧无虑，欢乐如常。

而他最喜欢的，是每逢正月十五的时候，那时的街巷热闹非凡，街头卖艺的杂耍精彩十分，商贩小摊的玩意儿琳琅满目，红绿花灯比比皆是，船舫歌舞，琵琶与琴。

每到这些时候，他不需再从那漆黑的暗道中偷偷溜出去，因为父王总会允许他出宫来好好游玩一番，他会拉上那一脸病态的少年一起，每次总是能兴尽而归……

多想停留在那个时候，即便是个梦，也不愿醒来。

“阿离！！”执明的呼喊将他唤回，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执明……”

唇瓣翕合，只有微乎其微的一声呼唤。

心底徒然涌出一丝不舍，在这生死边缘之际，他竟有点舍不得离开了，或许，他该明白，他对执明的情意并不是完全消亡，只是被尘封在深处罢了。

可惜，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让他知道。

一切都在沉淀，执明的脸也越发模糊，他看不清，很快的，黑暗笼罩，一切都在远去。

“阿离。”

是执明的声音吗？可为什么不太相似？

“阿黎……”

在光明与黑暗的朦胧中，他看见了记忆里蓝衣男子的面容，是阿煦，他来接他了。

“少主……”

庚辰，庚寅，方夜，他们也来了啊。

他们，是不是一直守在他身旁，从未离开过？

“阿黎，我们走吧。”

阿煦向他伸出手，他的笑容还是如往常那样，病容中带着温柔，不曾变过。

“走？去哪？”

“只要你开心，去哪都可以，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

“求求你，阿离你不要睡，你看看我啊，我错了，求你不要睡，不能睡……”

眼泪如决堤洪流，心似被利刃生生剜空了一般，越发紧抱着怀中已经睡去的人，任他再怎么哭喊祈求，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等你病好了我还要带你去看海，你答应过我的，阿离，不，只要你醒来，我就立马把国书昭告天下，即刻还你一个瑶光好不好？我们不去看海了，我们回瑶光，只要你醒来，阿离，求你，不要……”

光终于驱散了所有的黑暗，看着那半透明的手，慕容离犹豫了片刻，便伸手搭上，是时候该离开了。

他回首，身后白雾茫茫，似乎还有一个人在深处等着他，却不记得是谁。

去哪都可以吗？

那，我想回家。

狂风刮起，雨也大了，天边又炸开几道雷霆。

知晓风雨渐大，陶盆里的金鱼几经跃出，水珠溅地，鱼儿挺身几番翻弹，落入雨水积流，顺水而去，回了莲荷池渊，雨打羽琼，朵朵歪斜颓败不堪，向煦台内的九重赤纱孤零飘扬，主人已去，药香也被风无情吹散。

磅礴大雨倾落皇城，执伞之人皆为匆匆过客，这是一场从始未有的大雨，雷霆万钧，似在为谁送行一般，向煦台外的宫人记忆犹新，那一日，天下的共主紧抱着慕容公子的尸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儿。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从未停歇过半分，城外水涨成洪，城内水积成河。这一场风雨在吞噬生灵的同时，也带来一片冰寒，冷却了春日里初生的温暖，仿佛回到了寒冬腊月之时。

向煦台灯火幻灭，那里的宫人毕生难忘，在九重赤纱尽头，共主抱着公子的尸首，不吃不喝守了三天三夜，猩红的双眼流干了眼泪，无人敢叨扰，也无人敢劝谏，连莫郡侯也不敢说些什么。

第四日，凄厉风雨渐渐停歇。

一直守在殿外的宫人和几位大臣终于看见殿门开了，他们的王抱着慕容公子完好无损的尸首，离开了向煦台，离开了皇宫，去了瑶光旧都。

老医丞心知肚明，心魂草与嗜雪罗，双毒不攻反和，要了慕容离薄弱的性命，却也让他的尸身成了百年不腐之躯。

第五日，瑶光皇城旧址前，宫匠用桃木桂枝搭起一座灵坛，淋上了火油，灵坛中央，又搭有一座灵龛，红白绫锻铺好的灵龛上铺满了羽琼花，慕容离枕着玉枕躺在花间，还是带着病容的苍白，睡得那般的安然，他双手相叠，手下覆盖的是一个精美的紫檀匣子，里面装着瑶光的皇室金印。

面色枯槁的执明跌跌撞撞的走下来，从护卫手中接过火把，红肿着双眼，遥望着一身朱红的慕容离，始终下不去手。

乌云褪尽，天还是灰色的。

“阿离，我曾许你的，不会变的。”

闭上眼将火把丢下，火蛇四蹿，火焰高燃，将躺在中间的人儿团团包围，遮挡住外面的一切，热浪扑去，散尽了四周的寒凉。

“阿离……”

“共主，王上累了，让他睡吧。”

萧然自远处缓缓走来，在竹林中待了许久，有多少时日未回到此处了，没想到再回来之时，却是为了送别旧主。

噬无忌惮的烈焰映着执明空洞的瞳孔，他淡淡道：“萧然，你来迟了。”

“草民有罪，还望共主恕罪。”

身在青竹林，又有风雨相阻，任他心念主子，也抵不过这一场天灾。

“罢了，来迟也无妨，当是给他送别吧。”

“君臣不易逢，终始贵难离，瑶光将臣在此拜别，王上，一路走好。”

花期渐远，流年了之，再无人停步折花。

人生而有缘，逢也因缘，离也因缘，和也因缘，但人人最不愿要的缘，便是孽缘，它易伤人，害人痛心，爱而不得，恨而不舍，劳成疾，疯成魔。

而执明和慕容离之间，便只有孽缘，可是，孽缘，也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