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我是一棵梧桐树，自我有了灵识起，便有一只凤凰与我相伴。

　　有一天，凤凰突然与我告别，说南山以北的黄河流域住着轩辕氏，而他的好朋友神龙请他帮忙，让他在轩辕丘上飞翔，并召来百鸟，与他共舞。凤凰说完又取出一只玉箫，放在我的树杈上，说若有急事，吹响它即可，他自会回来。

　　“你要我一棵树来吹箫？”我惊问。

　　“你会变成人的。”凤凰金色的眼瞳坚定地注视着我说，然后展开他斑斓绚丽的翅膀，向东边飞去。

　　当时正值春日，东风寻声飞入林间，从我的树梢溜过。突然传来一声啁啾的燕啼，如清冷的露珠落在清晨雾气还未散尽的湖面上，清脆无比。我低头一看，不禁笑出声来。凤凰非梧桐不栖，百鸟因此都不敢栖在梧桐上，这下凤凰一走，我终于可以多交几个朋友了。

　　于是我请这些鸟儿来我的身上筑巢，他们为了报答我，便给我讲他们在凡间听到的故事。“梧桐梧桐，你听过黄帝大战蚩尤的故事吗？”“没有啊。”“我跟你说，当时……”“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明明... ...”整个林子里顿时满是叽叽喳喳的声音，树枝招摇，春风送暖，好不热闹。

　　但我没想到，这些鸟儿的生命如此脆弱，两三年在我眼里不过须臾，可对他们而言，却是一生。又一年冰雪消融，春风如约而至，可却等不到当初的那些鸟儿，我的内心一片苦涩。春风拂过我的脸颊，对我轻语：“我说老兄，看开一点嘛。生死有命，长寿未必幸福，短寿也未必凄凉，那些小鸟离开的时候笑得可开心呢！”我闻言默默点头，只是再未请鸟儿来与我做伴。

　　如此孤独地过了几百年，就好似躺在云端做了一个微凉的梦，醒时有雨丝打在我的枝叶上，麻麻的，就像在挠痒痒。我看着满山的深红浅黄，便知是秋天造访，便随意摇了摇身子，任梧桐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不拂了秋风的面子。

　　月出时分，月华成妆；远山隐隐，如颦似黛；鹧鸪声起，蟋蟀鸣叫。我有些羡慕他们的热闹，却也只是静静地望着那轮圆月，沉醉在撩人的月色之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低头一看，有人披着月色，踏着清霜而来。我心想，已是夜半，这人还在山中转悠，怕是迷路了，不知自己该如何帮他。

　　没想到我这番心思兜转间，金光闪闪，自己竟然变成了人类的模样。想起那天凤凰信誓旦旦的话语，我摸着自己身上如梧桐叶般红黄相间的衣袍，甚是惊奇。我忙追上那人的身影，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位兄台，可是迷路了？”那人闻声转过身来，也有些惊讶，我这才看清他肩上还背着一个书箱，那人答道：“这位公子，在下并未迷路，只是在下乡试结束，怕家中妻儿担心，特意赶路回去。”

　　我心里明白了，便问他可有中举，那人神情一顿，面色发白，有些恍惚，叹道：“并未。”我有些疑惑，知是有失礼节，但还是冒昧问道：“为何？”那人神色激动，手上冒起青筋，咬牙切齿道：“小人作怪，考官包庇！”短短八个字，就像要了他全部力气。我默然，抬头看了看那抹温柔的月色，想了想，对他说道：

　　“你知道梧桐树吗？有的梧桐生于深山中，鸟儿会来光顾他，但他还是觉得孤独。他也许就那样熬过了几百年，风霜雨雪，烈日寒冬，未曾有片刻止息，但他还是骄傲地站在那，因为他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身处幽暗昏惑之中，他也要努力地向阳而生！”

　　那人一震，恰如醍醐灌顶，对我拱手而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柳青，就此别过！”说完决然而去。

　　我看着月光下他越来越朦胧的背影，无声而笑。

　　又一年冬季，我在暖暖的冬阳下懒懒地伸展着我的枝叶，那支卡在树杈上的玉箫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晶莹剔透。我后来从未见过凤凰，也从未吹响过玉箫，但我知故人安好，便足矣。我托冬风给我带来一壶半山醉，一壶酒后，半山都飘荡着浅浅酒香。

　　冬梅冬雪仍在嬉笑，新岁已至，爆竹燃起，锣鼓敲响，喜气洋洋，人间正是一片热闹。我化作人形，轻摇折扇，带着一身清风，来瞧一瞧这人间的好光景。

　　只见街道两旁的楼阁上都挂满了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叫卖声、欢呼声，都随着炒栗子的香味飘荡进我的脑海中，守着小摊的老人见我眼馋，久久未曾离去，也只是和蔼地笑笑，把一袋热的正透着香气的栗子放入我手中。我怀揣着一袋栗子和他郑重地言谢道别，看着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内心不禁也有些许触动。

　　但我不是人，注定无法感其所想，思其所念，乐其所乐，忧其所忧。我只是一棵梧桐树，蜉蝣朝生暮死，一生短暂的像个梦，却也要如飞蛾扑火般，寻觅一场美丽的邂逅。而我呢？我纵有千万年的寿命，却也参透不了这尘世的所有道理。那人类呢？他们是否也在用尽一生去参透这个尘世？我不得而知。

　　正思索着，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人群渐变拥挤。慌乱间有人不小心把我怀中的那袋栗子撞到地上，那人连忙捡起，向我道歉，还想再赔偿一包。我摆了摆手，表示无碍，正要离去，却听得一声“让开让开，新科状元柳青回家啦——”，我抬头一看，发现骑在马上，一身红衣，眉目皆带笑意之人，正是那夜的柳青。我只静静地向他作揖祝贺，便消失在人海中。

　　我重新回到山林中，回到这片属于我的天地，变回梧桐树。山林里寂静冷清，动物们都早已销声匿迹，只留下一林的树木来支撑着小山空荡荡的躯壳。我放空思绪，仔细感受着这清风冷月，寒霜傲雪；幻想着在夜半时分，树摇影乱，月光从我的枝丫上缓缓滑动，就像清凉却又柔和的锦缎拂过。天地冥冥，斗转之间，掀翻一段段过往。我好像沉入了一片静谧而又神秘的海洋，变成鱼，变成浪花，变成泡沫，不断地腾起，又不断地下坠，渐渐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是这棵树吗？”

　　“方圆百里就这一颗梧桐，错不了！”

　　我似乎听到人类的声音从树下传来，还未稍作反应，便有人借着绳索爬到我的树枝上。树梢禁不住痒意，轻轻地摇晃，落下了几片春日新长出的梧桐叶。那人拿出刀斧，想要砍下一段树枝，奈何我是一棵活了几百年的老梧桐，树干粗壮，枝繁叶茂，还修得人身，也算得上是半个神仙，凡人要想伤我，怕是白费力气。况且，我还不知这几人来在这片鲜有人至的深山老林的原因是什么。

　　树下那几人见爬上树的这人一直没动静，不禁催促道：“怎么样了，有没有取到神木？柳青大人的病可拖不得啊！”

　　“这树砍不动啊！”趴在我身上的那人说道。

　　“你多使点力气，鬼医说了，这棵梧桐树是神木，无怪乎此。只有这棵树能救柳大人的性命了，可怜那柳大人... ...”那人说着，声音不禁有些哽咽。

　　原来，那年柳青考到状元后，得皇帝钦点，官至礼部侍郎。柳青在官场上不阿谋权贵，敢做敢为。当时宰相专权蛮横，居于要职，把持朝政；堵塞言路，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柳青毅然上奏，检举宰相等人，宰相异常怨恨，指使言官反诬他诋毁大臣，因此被贬为小郡太守。柳青任太守后，兢兢业业，爱民如子，勤于政务，严于律己，拒绝别人的馈赠和贿赂，把老百姓的事情却处理得细微详尽，获得全郡称赞。

　　但好景不长，瘟疫突然爆发，席卷小郡，百姓感染者与日俱增。柳青为此日夜忧心，亲自奔走，安抚被瘟疫侵扰的百姓，却不想思虑过多，感染了瘟疫。但柳青不顾亲友劝阻，抱病为赈灾和医治瘟疫的事情操劳。等冬日过去，春风拂过的柳树抽出新枝，瘟疫的事情终于有所解决，柳青却病入膏肓，药石无医。鬼医感其善心，出手相救，只言南山有梧桐，与柳青有缘，取其一枝，制成药粉，柳青此病方可解。

　　我看着满山的姹紫嫣红，无声一叹，心思一动，自断一枝。那人拿着取到的梧桐木，高兴地给树下的那几人看，一群人便兴高采烈地离开了。春风不言，桃李静默，我最后伸了个懒腰，看着他们越发模糊的背影，再次无声而笑。天地间，再也没有这一方山林与梧桐。

　　古语记载：凤凰栖于梧桐，衔梧桐断枝插于土，即可化枝成树，衍生出一方山林；百年可化树成人，其枝可治百病，取之，山林与梧桐皆不复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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