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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焚椒兰

椒兰BGM:《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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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见到金泰亨,是在和他长兄的订婚宴上,以未来嫂嫂的身份。

那是一年暖春,在北平著名奢华的福顺楼大饭店,层楼叠榭,装横豪华,金家豪气地包下了最大的包间宴请。

他们两家都是古老守旧的大家族,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选择联姻也无可厚非,她大金泰亨五岁,却恰巧与他长兄同龄,所以成为这场鸳鸯戏的最佳人选。她从小被家里教导三从四德,遵规守矩,认为婚姻是闺阁女子命定的归宿,没有什么不对的。

直到见到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叔子。

她穿着一身杏色的旗袍,披肩上纯白的绒毛还挂着晶莹的珠帘,青丝规矩地挽起束在脑后,仿佛是三春里盈盈一水间的杏花,温婉却无枝可依。

所有人都在夸她漂亮,温柔得体,夸他们郎才女貌,属实般配。可她只是笑笑,面对或真或假的赞美,一言不发。

只有金泰亨。他似乎是刚下学,换了衣服从家里急匆匆赶来似的,慢了一步到达饭店,初春料峭的风翻起他开衫的襟袄,露出下层金色云纹的白色长褂。

他生的属实太俊俏,是在哪里都会被人追捧的出众样貌,少年笑着走进来,春光融融,仿佛带进三春的青阳,步步生风,身上的香囊荷包也随着他的动作作响——是人世间最灿烂最恣意的模样。

他笑着走进来,又笑着坐下,被身边的父母责备了两句怎么来的这样晚。

可他毫不在意,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郑枝,对着他的未来嫂嫂,眼神真挚,呆呆地喃喃出声。

“枝枝?名字好可爱。”

果不其然,又被他父母教训了一顿,训没大没小不尊重嫂子。

或许只有郑枝自己知道,他亲昵又单纯地叠字喊她名字时,她又多慌乱,在银质明亮反光的餐具里,她头一次看见有失得体儒雅的自己。

她向来聪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她是墨守成规的百依百顺的大家之女,从没有过忤逆父母,甚至连调皮捣蛋都没有,她自幼被教导礼义廉耻,既嫁从夫,何曾想过对未来丈夫的弟弟动这般不绯的心思。

她告慰自己,一定是最近太累了,累的头昏眼花,累的罔顾伦理纲常。

所以埋头吃东西,小口小口地吞咽,吃的很急,差点噎到,妄图这样那丝春意就从来不复存在过。

可浇灭一场春何其容易?

圆桌上,他的位置恰好是她的正对面,最遥远也最亲近,抬眼的瞬间总是能措不及防地对视,他淬于阳焰的眼眸,明媚的让人忍不住靠近。

奢华明亮,香气缭绕的包厢里,她看见自己晃动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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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晚的北平歌舞升平,古色古香的庭院里,郑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衣被拧的皱巴巴的。她家附近新开了家歌厅,三更半夜吵的她睡不着觉,精神很差,也可能是因为下个月将至的婚期。

忽地一阵清脆的风铃声,是单车掠过轻盈自在的声音。

随即庭院的门扉被叩响,她心下存疑,拿了把防身的匕首背在身后,披着一件薄外套起身应门。

来人是她从未想到的。

少年头发比几个月前剪短了些,看着更加清爽利落,他一手扶着单车,一手攥着一大捧白色的鲜花。

很难形容当时的感受,仿佛无人记得的生辰被送的第一份礼物,她木讷地张圆了嘴巴,想流泪。

他站在小小的庭院里,真挚地抬眼望着三两阶台阶之上的郑枝,不宣于口,那双眼睛却什么都隐藏不下。他手里洁白娇嫩的花蕊盈盈绽放,开的极盛的白玉兰花,香气在温和的夜色里悠远地扩散。

“泰亨?”

她回过神来,拢了拢身上的外套,深夜有些冷意。

金泰亨不留痕迹地上前一步,挡住她身前大部分的风,他笑吟吟地递出手里的花束,看的出是自己摘的,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的头发傻笑。

“抱歉啊,这么晚没打扰你休息吧?我学校里的玉兰花开了,开的很香很漂亮,就想着给你送过来。”

“不打扰,我也还没睡。”

她接过少年从学校摘的玉兰花,摇摇头,有些不解,“…不过为什么送我?”

“上次见就觉得,嫂嫂很适合玉兰花,仅此而已。”

其实,她去过金泰亨的学校,没有种玉兰花的。

北平唯一种植如此挺立的白玉兰的地方,是城郊的葵山公园,距离城里往返差不多要一天的时间。

她也知道,其实玉兰花代表纯洁、真挚、忠贞不渝的爱情,人们馈赠予玉兰,是表露爱意的使者。他明明有意,为什么却又叫她嫂嫂?她不懂。

郑枝低下头,盯着怀里互相簇拥的白色花朵,目光呆滞,好似搁浅在大片馥郁的玉兰之中。

“泰亨,我是你嫂嫂。”

“嗯,我知道。”

他回答的极快,也没有反驳,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所有她的预想的反应都没有出现,他只是清浅地笑着,笑的坦荡又自如,万物春光灯火都在他眼里开始消融,变成穿梭的弥长光亮的细线,最后幻化成她看不懂的东西,只觉得格外坚定。

他并没有过多地停留,她还在疑惑时,金泰亨就踩着单车匆匆离去,最后的影像是他骑着单车远去,用力朝她挥手的模样。

“嫂嫂,再见啦。”

她一直莫名觉得那晚的他有些反常,后来才发现,他轻笑着,望着她的眼神,分明就像是在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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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她再也没见过金泰亨,也没有和他的长兄成婚。

他毅然决然地参加北平的学生游行,公然支持新文化新理念,在如此动荡混乱之际,为捍卫国家的权利毅然投身危险。这不被当时愚昧落后的时代接受,被镇压,被反对,被歧视,更被向来古板守旧的家族而耻,所以金家与他决裂。

她发了疯的不要再和金家联姻。

父母以为她是对金泰亨的事心怀芥蒂,况且他们本身也是排斥新思想的守旧派,忙不迭地退掉了这门姻亲。

对也不对。

她确是因为金泰亨的事情,不愿再与金家联姻,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参加游行或是投身思想解放事业。她埋怨憎恶抛弃他的家庭,为他不平;她也后悔,如果再坦白一点结果会不会不是这样彼此殊途生死不见,可她能做的只有缄默。

说到底她还是胆小的人,甚至连说出这份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炮火连天的岁月里,她一边若无其事地生活保命,一边又偷偷关心他的近状。与家里决裂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般,只在报刊上频繁出现。

报刊上登载的图片里,他瘦了很多,衣服变得空荡荡的,脸上带着斑驳猩红的伤,却总是都冲锋在最前面高高举着旗帜。她认为他糊涂,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蠢笨,为什么豁出一切也要支持新思想。

这本不是属于他一个学生,应该担负起的责任和使命。

她想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傻?可无论如何她都找不到,也打听不到,连报刊都不敢拿回家去,只敢在报亭看,看完把他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剪下来收好。

郑枝本以为会这样默默地注视他的事业,然后平淡地过完一生,直到在报刊上看见黑色的讣告。

她从未觉得,文字能让人如此疼痛。

金泰亨——她心心念念的人,笑着倒在血泊里,微笑着闭着眼睛,削瘦的倒在人声喧闹里,倒在他甘之若饴的爱国事业里,像是恬静地睡着,可身下大摊的血花,她清楚,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身以许国,再难许卿。

好似顿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砰的一下直直地跪倒在地上,吓得报亭老板不轻。她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流泪,大滴大滴掉着眼泪求老板送她去火车站。

后面的一切都有些记不清了,她忘记自己作何反应,已如行尸走肉般。

她当掉了从小带到大的护身的玉观音,买了一张火车票,只身赶往报刊上说的城市,没有通知任何人。

她见到了他的同伴,见到了千千万万同金泰亨一样为了人民思想解放为了国家不懈奋斗的人。看着那些或稚嫩或粗糙的或黑或白但都坚毅的脸,她终于明白,金泰亨为何要这样奋不顾身。

她终于明白,放弃一切选择投身革命,需要付诸多大的勇气。

他才不傻。

她的心上人,是勇敢的,是有家国大义的英雄。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来寻金泰亨的人,所以他们把他的东西全部交给了她,她这才发现金泰亨除了频繁现身报刊,也以文章的形式给报刊投过许多稿。

他投稿的报刊,落款,是嫂嫂的小字。

椒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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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得知后也只是惋惜,认为不过是不痛不痒的插曲罢了,没有人知晓她和金泰亨的关系会有多深切。

就如同长时间按着打火机点燃它,许久之后在它熄灭的瞬间,把指肚按在打火机窜出火焰的豁口的感觉。金属豁口历经火焰长时间烧的滚烫一片,指肚被强硬地按在无异于火焰本体的温度上,疼痛从皮肤深层一层层地激起,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偏偏在指肚上留不下狰狞的伤痕,只能看见它被烫的隆起小包,可连指纹都开始淡化扭曲。

1949,新中国成立。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看着如今的北京,温祥地笑着注视手里的照片,举起照片对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

“泰亨啊,这是你守护的世界,很美很好,”

“你怎么不亲眼看看?”

新中国成立后一个月,郑枝,小字椒兰,猝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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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兰郑枝坚持到至今,也只是为了替他看一看他拼尽一切守护的世界。

椒兰短篇,一发完结。

椒兰很悲情的故事,郑枝认为自己克服了世俗伦理纲常,就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了,后来才发现是道路不同,是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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