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大病（正文完）

回到夏公馆，富江拽了拽夏俊林的衣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其实早就生病了……”

她可以准确地察觉小阿俏生病了，却不敢确定自己的状况，但是当张万霖身死，她从他眼睛里看到那些东西——那是他死前的意念，是他最后的执著，不止是他明白了，富江自己也是那一刻才明白。

她不会有感情，有了，就是病了。

医人容易，医己难；当局者迷，旁观清……

夏俊林回头看着她，虽然不屑解释，却又不得不说清楚：“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

“是因为我么？”富江仰首问道，夏俊林却并不回答。

他是为了她？不，是为了自己的过往。

他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在任何乱世都全身而退，但是事关超出自然之力的东西，他能置之不管吗？

其实，可以……

大不了所有人都一起死好了，有什么所谓？

但是……

夏俊林回头看了看富江，略略叹了一声：“你若是跟着陆先生闷得很了，就和小阿俏待着，你不是喜欢和她在一起么？”

“我生病了！”富江仰头，声音十分认真，落在夏俊林眼中的妖精第一次没了那股风华绝代的气韵。他眉头一皱，声色冷漠：“我会安排好一切，你或者跟陆先生走，他带你回我的老家，在那里能保你平安。或者，就和小阿俏在一起，我让陆先生给我老家的朋友们打个招呼，他们会和小阿俏一起照顾你。”

“我生病了……”富江还在看着他，眼神却显得空洞，低下来的声音仿佛是自语一般，但夏俊林知道那是说给他听的。

“会好起来的。”夏俊林这么说着，富江就低首转身，出了门去。只是到了门口，她声音冷淡地飘来一句：“你会死的。”

“只要是人，早晚都会死。”夏俊林显得满不在乎，“你如果是，你也会。”

富江忍着心里的疼，咧开笑意：“我不是，我会……”

那日之后，她去辞别了小阿俏，看着从前光鲜明媚的女子变得越发得泯然众人，她皱着眉头叹息一声：“沈达还活着么？”

小阿俏怔了怔，淡然回应：“不知道。”

不在意了么？倒也不是，只是，在意也没用了。

富江其实很想问一问，她每日里是不是都很难受，如果沈达死了她会怎样。可是那样，何尝不是刺她的心呢？她懂得不能刺人的心，她开始像一个人，就像她临走之际，回头看见哄孩子的小阿俏，她忽然觉得那个从前寄生在小阿俏腹中，那样的一个生命，其实一点也不像她想得那么可恶。

她随着陆昱晟见到了慕琛，她恢复了她从前看到过的那张美丽的脸，躺在石榻上沉沉睡着。陆昱晟说，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是她自己不愿意醒来。

“是因为谭苍涅不回来了，对吧？”富江低声问道，“就像夏俊林一样……”

陆昱晟并不答话，只是无声地叹了叹。

凡人会死，不论是多厉害的凡人，都难逃一死。但富江不会，她是人心之中最热切的念力幻化而来，她不是凡人。

她的时间恒久，生命更是没有尽头，就连肌肤里从未有过的伤痕都如同她的肉身一般可以无限重生。

她一开始想着那些伤痕可以溃烂到心脏，她或许就可以解脱了，可是当心脏内也开始溃烂，她不知是不是可以寄希望于脑髓……

可她不愿溃烂上到头颅处。

她喜欢这张美丽的脸。

她是病入膏肓了！

没人能杀得死她，便是她自己都没有办法。

当所有人都消逝在时间里，富江还是一如当初的模样，她永远都毫不遮掩地活在大众的视线下，享受着众人的膜拜，承受着身体里的溃烂。

那是因病而生的伤痕，因病重而引发的溃烂。

若这世上能够再有一人，如她一般强大……

能够抵抗住一切超出自然的力量，如他一般携着威逼之势，好教她惦念许久，她的病便可以痊愈了。

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没人能回应富江的心声，却有人可以回应她常年不老不死的模样。

“她是妖怪！是封建社会造出来的毒瘤！”

“她不老不死，是封建势力要复辟的表现！”

“她养尊处优，她是资本的尾巴！”

“打倒牛鬼蛇神！”

一众手臂上缠着红袖章的年轻男女将她围起来，富江微微阖眼，再次掀起眼皮的时候，已经被众人绑上了刑台。

“打倒牛鬼蛇神！”

无数张口，不约而同，一个口号，震动天地。

富江的嘴角终于咧出笑意，那一个个被扔到自己身上，引发了剧烈灼痛之意的火把点燃了她的身体，也照亮了她的眼睛，让她眼角那一点泪痣，显出殷殷朱砂色。

火光里，依稀是有相对而望的两个人。